第161章

    同一时间, 紫宸殿中,荣景帝一边看着裴晏所呈上的奏折,一边揉着额头。

    在下首站着的裴晏瞧见了荣景帝的动作, 关切开口:“陛下素日辛劳,操心国事, 却还是当保重身体才是。”

    “什么操劳国事。”说起这个来荣景帝就更为头疼,他说:“这几日光顾着应付那些朝臣来着。”虽是抱怨, 可语气中却并无什么怒意。说到这里,他似乎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是谁, 有些好笑地问:“这次你倒是没有上奏参阿璃言行无状了?”

    裴晏摇头, 坦然道:“私下动手虽然不妥, 但此次却情有可原。”

    “哟,倒是难得听见你为她说话。”荣景帝笑了, 说。

    “陛下恕罪,臣往日所言, 皆出自本心, 绝无刻意针对公主殿下之意。”裴晏低头请罪。

    “行了,你是什么品行朕还是知道的。”荣景帝见裴晏的模样,无可奈何地摆摆手, 说:“说说,为何这次却说阿璃情有可原?”

    “回陛下,臣只是以己度人。”裴晏道:“若是臣被旁人无故编排了如此荒唐妄言,怕也是忍不下的。”说完, 裴晏又补了一句, “当然, 以武力压人, 实不可取。”

    “那若是你的话, 会怎么做?”荣景帝来了兴致,问。

    骤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裴晏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荣景帝看着好笑,追问:“朕命你实话实说。”

    “这……”裴晏似乎有些尴尬,但迫于荣景帝威压,却又不得不回答,他移开目光,略略放低声音,说:“子不教,父之过,治病自然要治根本。”

    这是要找他们那些为官的父辈们的麻烦的意思。

    暗自恼怒了好些时日的荣景帝听了,大笑出声。笑完了又感叹了一句,“阿璃真的该跟你学学才是,都已入朝了,怎还能如此任性妄为。”

    “公主殿下性情便是如此,若是能忍下这等编排,倒是要叫臣刮目相看了。”裴晏一副对萧璃的暴脾气心有戚戚焉的模样。说完,便意识到这话逾矩,又是请罪。

    待到裴晏退下后,荣景帝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消失了。他凝眉沉思,刚才裴晏有句话,虽则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

    萧璃哪里是能忍气吞声的性格,但凡她于那件事知道一星半点儿,以她的脾气,定不会不露半点端倪。

    这般想着,荣景帝心下稍安,可又有新的疑虑涌上心头。他前些日子心惊于那则流言,故而也未曾细细思索在背后推动此事的是谁。

    如今看来,萧璃定与此事无关。不仅无关,这流言竟像是冲着她而去的。不,不仅是算计她,连自己也被算计了进去。若是萧璃信了传言,定会因此与他离心。而自己若是……那么他定会戒备疏远萧璃,不会再叫她掌权。

    如此一来,谁最得利。

    而又有谁,能想出这种险些要他上当的传言!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范!济!”

    ……

    宫墙下,裴晏信步徐行,风姿翩然,引得路过宫人频频偷看,却又窥不见其任何心绪。

    显国公此举,既称得上高明,也算得上愚蠢。

    若殿下没有稳住,露出哪怕一星半点儿破绽,以陛下的心性与多疑,都是显国公赢了。可殿下若是渡过了这一关,陛下不再心虚疑虑,那么自然也能冷静下来,回头算账。

    之前以显国公生辰贺礼之事,也不过只是些许动摇了陛下对他的信任。他倒好,如今竟是自毁城墙。

    陛下能容忍显国公算计旁人,却绝不会容忍他算计自己。若是叫陛下知道范济竟敢算计到他头上,甚至直直地去戳他不可言说的心事……这多年的情谊和信任,估计一丝半毫都剩不下了。

    想到这里,裴晏的脸上泛起几不可察的笑意,让路过的一队宫女皆是看红了脸。

    原以为还要再等待些时日,但显国公自毁根基,倒是让时机提早成熟了。

    *

    北境,平州,港口。

    一队运送粮食的商船缓缓入港靠岸。船老大站在甲板上,皱着眉头对身边的一个副手打扮的人说道:“那批货物真的能从这里卸下?不会有事吗?”

    “您就放心吧,该打点的,上面早就打点好了。”副手打扮的人笑着说。

    “那批货物到底是什么?”船老大扭头,探究地看向身边的人。估摸着那批货物的重量,他心中有所猜测,却又不敢确认,只希望他猜错了。

    “箭已离弦,现在才来担心,是不是晚了些?”副手打扮的人恶劣一笑,说。

    船老大没有再问,可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下了船,卸了货,你便可以将此事彻底抛到脑后。”副手打扮的人说:“想想酬金,可别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

    “但愿如此吧。”船老大叹了口气,说。

    船一靠岸,船老大就如以往一样,下船打点招呼码头上的小吏,然后安排手下船工去码头上招来脚夫卸货。按照惯例,他要上交货品清单,然后由码头上当值的官吏抽查货物。他才将清单交上去,那副手打扮的人就上前与值守的官吏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官吏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再要求检查货物,副手回头,得意地看了他一眼。船老大心一松,立刻招呼脚夫卸货,一直到货物都卸完了,那官吏才慢悠悠地问:“都卸好了?”

    “回大人,卸好了。”副手满脸殷勤笑容,哈着腰,往官吏手中塞银子。

    “接货的人呢?”官吏又问。

    “到了到了,不会耽误后面的货船的。”副手指着在远处候着的一队板车,说。那队板车旁边站着几个脚夫打扮的人,看着颇为威武壮实。

    “哟,都弄好了呀。”不知何时,码头上出现了一个青年,他一袭白衣,手拿折扇,颇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与这又脏又乱的码头格格不入。只见他‘唰’地一声合起扇子,抬手一点,轻描淡写道:“那就把他们拿下吧。”

    船老大与副手均是一惊,紧接着,便见到他们已被官兵团团围住!

    副手强作镇定,问道:“这位大人,小的们可是做错了什么?我们商队可是周大人关照过的……”

    副手所说的周大人正是在此地为官的,前吏部尚书周吉安。

    “哦?本官关照过什么啊?不如说说看?”身着官服的周吉安也出现在码头上,沉声问道。

    副手看去,见周吉安落后半个身位,站在白衣青年的身后,这是跟从的姿态。到了这时,他哪里还不知道这白衣青年身份不简单?他面上不显,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四处瞄,想找到逃生的路。

    “别看啦!”白衣青年笑嘻嘻地说:“天罗地网早就布好,就等着你们往坑了跳了。”

    距离码头不远的茶楼二楼,郭宁斜靠在围栏上,左手点心右手茶杯,嘴就没闲下来过。

    “守了这么多天,终于动手了。”

    郭宁身边端坐着个妇人,她往郭宁所看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乱糟糟的,也看不清个状况。

    “郭小姐怎知道他们动手了?”妇人问。

    “喏。”郭宁拍拍手上的点心碎屑,伸手一指,道:“若是没有鱼儿落网,那家伙怎么会出现在码头那么脏乱的地方?周夫人你看,就是那个穿得好像随时能去灵堂哭灵的人。”

    周夫人:“……”

    她看了过去,目光却落在了身穿绿色官服的周吉安身上,微微一笑,随后又肃起脸色,郑重行了一个大礼,道:“还请郭小姐代我向公主殿下转达,我夫妇二人叩谢公主殿下大恩。多亏公主殿下不计前嫌,提醒于我夫妇二人,才叫我夫不至于再酿成大错。”

    前些日子显国公曾派人吩咐周吉安,要他通融几艘货船入港,周吉安以为显国公只是偷运买卖一些货物以此牟利,并未多思便应下了,哪里知道那些‘普通货物’竟是这么些要命的东西!

    之前周吉安听完书叁和郭宁所述之事,立刻膝盖一软,差点儿当场跪了下来。之后便异常积极配合书叁和郭宁调兵遣将,自己也日日守在码头,恨不得早日将这批兵器拦截,捉拿犯人归案。

    “显国公敢这样吩咐周大人,应该是手中捏着他什么把柄的吧。”郭宁又捞过一块点心,一边吃一边问:“看周大人神色,竟似全然顾不得自己的把柄了。”

    “所谓的把柄,最差也不过使他贬官流放。”周夫人苦笑着说:“可若真把这批兵器放了过去,便是通敌叛国,那可真是万死而难赎其罪了。”

    “我有些好奇,若是周大人一意孤行,夫人又当如何?”

    周夫人这一次没有回答,只是对着郭宁笑了笑,眼中的决绝之意却明显且坚定。

    “我懂了。”郭宁一笑,道:“难怪阿璃说,她不信周吉安,却信他的枕边人。”说罢,她从怀中拿出几张纸,展开,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郭宁说:“书叁抓了人,我也得做我的任务了。”

    “郭小姐还有任务?”周夫人的目光落在郭宁所拿纸张上,略有好奇。

    “那是自然。”郭宁一笑,说:“书叁负责的是‘人赃并获’,我负责的是‘民怨沸腾’。”郭宁拍了拍王绣鸢写的说书段子,说:“要闹得沸反盈天,满城风雨,陛下才不会将此事含混过去,如此,北境的血才不会白流,如此,作恶的人才能伏法。”

    周夫人恍然。

    “因势利导,光明正大。”郭宁扬扬眉,说:“我们殿下,爱行的从来都是阳谋。”

    作者有话说:

    沧海本职工作做了五年的项目,终于完成临床试验了呜呜呜呜呜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以后也可以跟业内的人吹牛了,你知道XXX嘛,那是我参与研发的呜呜呜呜呜

    第162章

    前吏部尚书, 现平州县令周吉安在平州码头当场擒获一队伪装成商队入境的北狄武士,又在港口查获了整整两船的兵器!

    士兵们打开木箱,掀开稻草之后, 码头上所有的人都见到了木箱中闪烁着的钢铁寒光,那是唯有利刃才能拥有的光与寒。

    私运兵器至大周边境, 又有伪装成商队的北狄人在此接应,这桩桩件件究竟意味着什么, 哪怕是街边稚儿都能明白!

    如今距离当年北狄大举进犯,屠城杀人也不过将将过去了六年而已。城墙上的血迹还未褪去, 战死将士的家人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 身历那场惨事的百姓们至今仍被梦魇所缠。

    伤痛未去, 竟已有人为了私利,向北狄私贩兵器!令人最无法接受的是, 那些挥向北境子民的屠刀,竟然是大周人自己亲手递出去的!

    人赃并获的那一日码头上就闹将开来, 后来更是民愤民怨, 成鼎沸之势,如同烈火燎原一般,一路从北境烧到了长安, 烧到了朝堂之上,荣景帝的眼皮子底下。

    上朝时,荣景帝勃然大怒,将朝臣们逐一发作了一遍, 最后派出了刑部尚书, 亲自带人去北境查清事实, 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刚刚成为刑部尚书的王放:“……臣领旨。”

    *

    “看来今日王兄没有时间与我们厮混了。”进入包厢, 崔朝远四下一看, 只看到王绣鸢与谢娴霏一左一右坐在桌案两侧,笑着说道。

    “他如今在家中整理行装呢。”王绣鸢说:“听说北境冬日里极冷,他正满世界找绣娘赶制棉衣冬靴呢。”

    “刚刚新官上任就被派遣了这么个活计,想来王兄颇为哭笑不得吧。”崔朝远问。

    “他如今八成在跟阿娘感叹自己霉运吧。”王绣鸢说。

    大理寺少卿没做几年,其中半数时间都在南境日以继夜地辛劳,发量日渐稀疏。好不容易回来了,寺卿大人前脚对他说子贤辛苦,后脚就把他踢去了刑部。在刑部呆了半年不到,上官就犯事儿被贬,他因大理寺卿大人举荐被破格提拔上去,如今连新的官服还没赶制出来,又要在秋日里北上寒地……

    “你别说,如今看来王兄还真有些奇怪的运道在身上的。”崔朝远坏笑着说。

    “哈。”王绣鸢放下茶杯,突然笑出了声,神情间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只道他一升为刑部尚书就要被派去北境查案,却不曾想过,事情说不定是反过来的。”

    这话说完,包厢内静了静,谢崔王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明白王绣鸢的意思。阿璃会让这件事落在刑部头上,不就是因为如今的刑部尚书是他们的查案小能手,王子贤吗?

    “说起来……”崔朝远凑近王绣鸢,压低声音夸赞说:“这次写得着实不错,荡人心腑。”

    “你看出来了?”王绣鸢惊奇道。

    “你的笔风我还是能认出来的。”崔朝远挤眉弄眼。

    不知为何,王绣鸢心里有些高兴,看到崔朝远对自己笑,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回夸道:“你也很厉害啊,短短数日,就将那个‘私生女’的消息传遍各府邸后宅。”

    “过奖过奖,远不如你之所为。”

    “谬赞谬赞,还是阿远厉害。”

    谢娴霏:“……”要不是懒得动,我就给你们腾地方了。

    谢娴霏轻咳一声,阻止两人继续互相吹捧下去,开口问道:“修逸仍旧不肯出府吗?”

    听到谢娴霏问起吕修逸,两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崔朝远摇摇头,道:“仍是终日在府上借酒浇愁,谁都不见。”

    “他是真心倾慕嫣……杨砚姑娘。”王绣鸢皱眉道:“只是他纵使把自己喝死又能有什么用处?”

    “情至深处,总有些事情难以自控。”崔朝远叹息,又问:“那日我跟阿鸢先带吕修逸离开,独你留到最后,阿霏你可知……杨姑娘吞下的证据是什么?”

    谢娴霏闭上眼睛,轻声道:“那是……一份名单。”一份与显国公勾结的南境官员的名单。

    *

    就在王放带人离开长安北上查案的时候,有一人日以继夜从江南骑马而来,他一身布衣缟素,双目通红,眼下还有一颗泪痣,看其样貌,还是个朗朗少年。

    他进了长安城,一路疾驰,未有半刻停歇,直接来到了朝堂之外,敲响了登闻鼓。

    几日之后,朝会之上,杨御史出列,向荣景帝奏禀道:

    “启奏陛下,日前有人敲了登闻鼓,上诉鸣冤。”

    “这种事情,御史台酌情处理便好。”荣景帝仍旧为北境之事头疼,闻言,随口说道。

    杨恭俭却并未顺着皇帝的意思退下,反而继续开口道:“此事臣不敢擅专。”

    “嗯?”荣景帝抬起眼皮,向杨御史看去。

    “一则,这鸣冤之人身份特殊,他是现如今江南漕运第一大帮的帮主,令狐翡。”

    显国公闻言一怔,一双利目看向杨御史。

    “二则,这个令狐翡手持公主殿下令信,言说有公主殿下的许诺。”

    朝臣们听了,纷纷朝前面的萧璃看过去。

    “哦,是有这么回事儿。”萧璃不慌不忙地道:“前些日子本宫与霍将军祭拜故人,却遇宵小偷袭,幸而得这个令狐小哥相助。”萧璃一笑,说:“本宫嘛,素来恩仇必报。杨御史,本宫确实许诺过他,若不违法度,自会相帮。他既然告到了您那里,那便劳烦杨大人帮本宫还了这个人情。”

    群臣:让人家杨御史替您公主殿下还人情,也着实是有些不要脸了。

    杨御史果然被萧璃这话气得够呛,不过好在他还记得正事。既然萧璃已然解释,他便继续对荣景帝道:“第三,令狐翡所状告之事,涉及到二十多名官员。”

    群臣哗然,不过这还不算,杨御史继续道:“事涉之人,下至别驾县令,上至……刺史都护。”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朝堂上寂静了片刻,然后瞬间声音嘈杂了起来。

    都护刺史别驾县令都有牵扯,这到底是什么大案?

    荣景帝直起身子,双目微眯,声音沉了下来,问:“你确定他所言非虚?所状所告非编造杜撰吗?”

    “陛下!”杨御史跪下,说:“六年前,令狐翡一家遭遇灭门之灾,因其当时在长安外祖家探亲,这才逃过一劫。其父令狐允,便是当时掌管江南漕运的副帮主,统领调度南北水运。便是这么个大帮的副帮主,却于某日夜晚全府上下惨遭屠戮,无一活口!近年来令狐翡追查当年灭门之事,偶然间查到了其父令狐允被人灭口的原因。”

    “哦?是何原因?”大殿上无人出声,萧璃便好心开口,问道。

    “令狐允被人灭口,便是因为他查到了当时有人借漕运船帮的南北航线,偷运货物,走私禁品。其中涉事官员,有岭南,江南及至河北道官员共计二十八人!”

    因着北境的事,如今偷运货物与走私禁品这几字都相当的戳人神经,荣景帝心中涌现出不详的预感,开口问:“他们走私的什么货品?”甚至不惜为此灭人满门。

    “陛下……这正是臣不敢擅专的第四个原因。”杨恭俭跪在地上,俯首,大声道:“他们借由船帮,自南向北偷运的,正是钢铁兵刃!据令狐翡所呈证据来看,至令狐允身亡,此事已进行了近两年!”

    “什么?!”荣景帝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声道。

    整个朝堂也如炸开的油锅,吵吵嚷嚷。

    显国公眼前一黑,只觉一口血自下而上涌至了喉尖,叫他险些站立不住。萧杰同样,面黑如铁。

    *

    “老齐他们明明早就查到了私矿所在位置,为何你不想办法上禀陛下,反而要用这样迂回的方式?”前一天夜里,霍毕半夜摸到萧璃的公主府上,问出心中疑惑。

    “迂回?”夜已深了,萧璃却还未睡下,她放下手中的公文,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摇着头,说:“不,不是迂回,是织网。”说完,又反问道:“你以为我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显国公吗?”

    “那不然呢?”

    “你该知道,我真正想要网住的,其实是御座上的那个人啊。”萧璃笑了笑,站起身,拨了拨灯芯,说:“我费尽心思,一步步牵着,引他走入彀中,为的便是那日到来之时,要他骑虎难下,要他进退维谷。”

    萧璃盯着跳动的灯火,一字一句说:“要他,不得不亲自下旨还杨家清白。”

    霍毕盯着萧璃,没有说话。

    “我这个皇伯伯啊,最善掩耳盗铃与自欺欺人。当年那般雷霆手段处置了杨家,不如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那时急于剪除兄长的羽翼,遇上个不算高明的陷阱,就兴高采烈地跳进去了。”萧璃笑了,只是笑容带着彻骨的凉意,“此时若是先提及南境铁矿,他定第一时间想到杨家,心存戒备,也给显国公可乘之机。毕竟,若是当真查出了杨氏冤枉……杨氏冤案事小,事大的是到时候,他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自己没有逼死自己的嫡长子,继承人了。”

    萧璃更怕到时候显国公察觉到荣景帝的心思,借由他这番心思草草结案了事,将一切掩盖。与其走到那般境地,不如她先费些心神,捆上北境,将此事搞他一个沸反盈天,到时候南境北境俱是民怨沸腾,这时牵扯出杨氏冤案……那么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把头埋进沙土堆里面,不去看事情的真相吗?

    即便他愿意,朝臣,百姓,天下也不会愿意,会逼着他彻查该彻查的,处置该处置的。

    而她,只要看着就好。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就是说,喂你吃块糖,吃着吃着发现糖里面包着的是屎,但又能怎么办呢,现在也吐不出去了~

    第163章

    “你这个心思……”霍毕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萧璃的谋算, 不由得开口出声,萧璃抬眼看了他一眼,他嘴里的话立刻一个急转弯, 道:“真是运筹帷幄,智勇双全。”

    萧璃收回目光, 霍毕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还需要你来添一把火。”萧璃说。

    “我?”

    “是。”萧璃说:“霍将军心里的这口气, 可以出了。此时又有谁比你,更能名正言顺逼迫我那个皇伯伯呢?”

    ……

    朝堂上, 吵嚷过后, 群臣逐渐安静了下来。

    六年前, 私贩钢铁兵刃,还是自南向北, 进行了将近两年……

    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武官之首的霍毕的身上。

    六年前, 正是北狄大军血洗北境的时候……若这事儿属实……

    “嘶——”有些沉不住气的朝臣倒吸了一口气。

    那岂不是说, 北境这滔天祸事,竟是由大周自己人引起的?!

    “陛下!”果然,霍毕出列, 单膝跪下,高声道:“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给当年惨死的几万将士,一城百姓一个交代。”

    霍毕双目通红,显然是想到了当年北境的惨状。在场的武将, 但凡上过战场的, 对此皆是感同身受, 不少人都跟着请命, 就连萧璃眼中的官场老油子, 兵部蒋尚书也跪了下来,请陛下彻查。

    萧璃站在前面,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群臣,落在站在萧杰身后的显国公身上。

    两人对视间,萧璃慢慢,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显国公脸颊抖了抖,深吸一口气,终于铁青着脸走了出来,跪下,道:“臣也请陛下,彻查此案。”

    跪着的显国公张了张嘴,思索着怎么才能让陛下将此事交到他的身上,就听见荣景帝大喊:“郑明呢?”

    大理寺卿郑明走了出来,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主查此案。”荣景帝道:“务必要将此案查地清楚,明白!”

    “臣,领旨。”郑明道。

    ……

    走出大殿时,显国公明显有些神思不属。当时在大殿之内时,他被形势所逼,只能跟着一起请旨查案。这倒还好,真正让他心中感到慌乱的是萧璃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他一切的阴谋算计,一切的处心积虑在她心里都无所遁形……因为思索太过出神,范济一脚踏空,险些跌倒。

    “舅父小心。”萧杰在显国公身边,扶住了他。

    显国公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声,然后开口,低声道:“岭南的矿脉,不能留了。”

    *

    岭南道,韶州别驾府

    吴勉用过朝食,端着个茶壶往花园走,想着偷得浮生半日闲,观花,饮茶,小风一吹,真美啊。午后再去衙门点个……不对,这些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吴勉停下脚步,脸上阴晴不定,记忆里面,好像上一次他这样想过后,就有个山匪闯进了他的府邸,朝着他的怀里扔了个血淋淋的大猪头!

    吴勉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四处看看,见花园安安静静的,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心,安心,这南境的山匪都快要被公主殿下杀得绝了种,自己绝对不会再被丢猪头了。才这般想着,墙头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汉,对着自己恶意一笑,喊道:“嘿——”

    “啊,啊,啊啊啊啊啊————”吴勉被吓得抛了茶壶,尖叫出声。

    蹲在墙头上的袁孟被尖声惊叫的吴勉吓得够呛,险些跌下墙去。这时,林选征也跃了上来,见到园中的尖叫鸡,不由奇怪,“袁大哥,你把他怎么了?”

    “就打了个招呼而已啊,为表友善,我还笑了呢。”袁孟摸摸脑袋,委屈道。

    最后,还是林选征靠着他那张斯文白净的脸让吴勉平静了下来。

    “你们……”吴勉这才认出两人是霍毕身边的两个参将,之前曾经来打过招呼的,吴勉也知道他们二人还有那个齐军师在此处之事,于是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袁孟和林选征对视一眼,然后林选征开口道:“不是我们,是那处矿场。”

    “怎么了?!”那私矿可是重要的证据!吴勉急急问道。

    “矿场,被炸了。”袁孟跟着开口。

    “什么?那怎么办?”吴勉瞬间头晕目眩,他自然是知道这处矿场有多重要的,要给杨家翻案,几乎就靠着这处私矿了!

    “吴别驾莫急。”林选征安慰道:“军师说,定然是公主殿下和将军在长安有了大动作,这才叫背后之人狗急跳墙,急着毁尸灭迹。他已经给将军去信告知此事。”

    “那需要我做什么?”吴勉连忙问。

    “我们需要向别驾大人借一些信得过的人手。”林选征说:“那些人在把矿工赶入了矿道后,便引爆了矿场。”

    吴勉脸一抽,只觉得背后之人着实太过丧心病狂。

    “他们引爆之后就迅速撤离了,但是军师说矿道中一向地形复杂,若我们动作快,应当能救出一些人来。”林选征解释。被一同灭口的,也不乏一些矿场的小头目。他们知道的应该要更多一些,总之,能救出来一个是一个。

    “我明白了。”吴勉连忙点头,说:“我这就叫人来。”

    “还有,军师说,岭南道到底不是我们的地盘,吴别驾仍需谨慎行事,别露了行迹,不然会有危险。”袁孟补充。

    吴勉:“……”这倒是不必担心,本官别的不行,苟之一字那是练得炉火纯青。

    *

    长安,霍府

    “啪——”霍毕读完信,一掌狠狠地拍在桌上,怒道:“引爆矿场,将矿工尽数灭口?!他们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北境一城的百姓对他们来说,都可以随意舍弃,更何况是一些矿工。”萧璃表情平淡,道:“在那些人眼中,不过都是些不值钱的贱民罢了。”

    “如今还不知老齐他们能不能救出来活口,矿场又被引爆,怎么办?”霍毕问。

    “你放心。”萧璃抬眼,看向霍毕,道:“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人都无法将此事轻易盖下了。”

    不论显国公怎么挣扎,都已是秋后的蚱蜢,再蹦跶不了几日。

    “郑明大人是明日启程吗?”萧璃问。

    霍毕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点头道:“是,你要做什么?”

    “也是时候找他聊聊了。”

    *

    郑府

    “公主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郑明先是招待萧璃坐下,然后才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她的对面。

    萧璃看着面前的人,他面容清癯,目光却清正无浊。这样的人,其实最好对付。

    想到这里,萧璃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说:“本宫除孝之后就一直忙于公务,是以也未得到机会来亲自问一问寺卿大人……”她抬眸,直视着郑明的双眼,一字一字道:“大人这一年来,午夜梦回,心中可曾愧疚?”

    此话一出,郑明瞬间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样,若非跪坐着,怕是要跌倒在地。

    萧璃并没有言明郑大人会因何愧疚,可这又何须公主殿下言明?

    郑明长长叹了一口气,身子像是失去了支撑,肩膀也塌了下来。

    他这一生,行止从来无愧于心,却唯有一事会令他夜不能眠,那便是,太子萧煦之死。

    当初女尸之案,他担心陛下囿于从前情谊而对显国公轻拿轻放,便使了个心眼儿,将案情禀告给了太子殿下。他知道太子殿下正直端方,定不会任由陛下纵容显国公,哪怕不能重惩他,起码也可稍作限制。

    若是深究起来,他内心未尝不曾抱着让太子殿下替他们出头的阴暗心思……公主殿下刚才那了然透彻的目光,显然是把他这阴暗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确实如他所愿,太子殿下为了此事,与陛下对上……然后……郑明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对上公主殿下的眼睛。

    是,他可以列出一条条原因来宽慰自己,说此事与自己无关。

    自杨氏之后,太子殿下与陛下便有嫌隙;太子殿下身子骨素来不算康健;陛下不顾父子之情,在冰天雪地中罚跪;甚至是那个杨氏女难产而死……这些都是原因!

    但追根究底,一切的导火索都是女尸之案。便如公主殿下所说的那样,伯仁因他而死,午夜梦回,他根本无法直面自己的良心。

    那是他们大周的储君啊,那样一个仁孝忠正之人,就这样……就这样……若是重来一遍,他便是亲自在国公府外监视等待,也不会再将太子殿下搅进来,让他因此事惹陛下不悦!

    郑明的脸色一片青白,带着愧疚与自责,萧璃却仿佛没看见一样,声音中带着丝丝嘲意,说:“看来郑大人确实有那么一些内疚。”

    郑明闭了闭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睁开眼问:“公主殿下与下官说这些,所欲为何?”

    “郑大人觉得本宫是想做什么?”萧璃歪着头,问。

    “此时与下官有关的,不过就是令狐翡的那桩案子。”郑明板着脸,强撑着回答。

    “不错,本宫正是为了那桩案子而来的。”萧璃点头,看到郑明的脸色后,她又笑了,说:“郑大人放心,本宫此来,不是为了用兄长之死胁迫郑大人做什么违心之事的。”

    “那……”郑明心中惊疑不定。

    萧璃倾身,将一个纸条推到郑明的面前,说:“还记得当日被你们剖尸的那个姑娘吗?”

    郑明一惊。

    “这便是她吞入腹中,拼死也要带出来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吴勉那一段跟62章开头描写一摸一样。

    吴勉:永远无法摸鱼的人生,嘤嘤

    *

    其实郑明本质上来说没什么错,错在犯罪的人,错在包庇的人。但是一来,君子欺之以方,二来,有一些天性善良的人会喜欢把事情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郑明是君子,是好人,萧璃也是利用了这一点,勾起他对太子的愧疚,让他按照她的意思行事。

    *

    前天在文案上挂,还剩15章,写完了3章,看看大纲,嗯,怎么好像还剩15章,天天都剩15章……强迫症的我想要在一个十的倍数完结正文,就算不能整十数,也得是双数,就算不能是双数,也得是合数,如果停在质数,我可能会选择狗带……

    第164章

    说起那日所验的女尸, 郑明就有满腹疑问。尸身上的伤痕实在太过熟悉,郑明甚至不需要多问,就知道这些伤痕与之前惨死女子身上的, 出自一人之手。

    当时他就想询问公主殿下这具女尸是在何处找到,可知道凶手是何人, 又有没有指证凶手的线索。但是当时萧璃的脸色太过难看,再加上王放摇头劝阻他询问, 郑明这才压下了一腔疑惑,按照公主殿下的要求剖了尸首, 并且让仵作记录了验尸格目。

    如今萧璃主动提及此事, 郑明又想询问, 却被萧璃抬手制止。

    “郑大人,女尸之案, 稍后再说。”萧璃看着桌上的纸条,说:“我要郑大人做的, 另有其事。”

    郑明打开纸条, 见上面写着三四十个官员的名字。有的郑明认识,有的不知,但其中有一些名字, 正与令狐翡所状告之人重合。

    “七八年前,有人联合岭南道的官员在韶州一带私开铁矿,锻炼钢铁,并制成兵器贩至北狄以牟取暴利。”

    听到‘私开铁矿’四个字, 郑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杨家, 他的神色变得凝重, 安静地继续听。

    这时, 萧璃继续说:“韶州靠近贡水, 他们走贡水入长江,利用江南漕运为他们运送货物……后来消息走漏,江南船帮的副帮主令狐允察觉了此事,并开始调查,令狐翡呈给御史台的,就是令狐允被灭口之前所查到的消息与证据。”

    “当年郑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说杨家养私兵,铸兵器,可私兵私器到底在哪呢?若杨氏真是首恶,那怎么杨氏满门近乎死绝,还有人在偷偷贩卖兵器呢?”

    听到这里,郑明似乎明白公主殿下想做什么了。

    “王放在南境时曾暗中查访过用来给杨氏定罪的那处‘废矿’,已证实那个所为的罪证所产矿石质量根本就不足以锻造兵器,这是他所写结论文书。”萧璃拿出王放所写文书,递给郑明。

    郑明接过文书,在心中暗骂,王放这臭小子在南境竟然做了这么多事,还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

    “更多的证据,以及匠人的评估,等郑明大人到了岭南,会有人交给你。至于是否相信,郑明大人自可自行判断 。”

    郑明皱眉不语,王放是他一手提拔,他自然信得过王放的判断与调查。只是……若是王放文书上所言属实,那已经可以证明杨氏的案子有异了。

    “能让杨氏蒙冤至此,绝不只是一人二人之功。”萧璃道。

    “所以这个名单……”郑明再次看向萧璃最初递来的名单。

    “这是她拼死也要带出来的名单……十有八,九,便是当年涉事勾结的官员。”萧璃点头,说。

    那个被虐杀的女子定出自显国公府,如此说来……这一系列案子的祸首岂不就是……

    郑明的目光凝重地看向萧璃。

    “本宫不善刑讯,那些涉事的官员共同担着要被杀头的大罪,口风定然严密。要如何找到他们的弱点,攻破心防,打破其联盟,得到口供,乃至于揪出首恶……就要看郑明大人的能力了。”

    “殿下这话过谦了,攻心之计,殿下明明用得甚是熟练。”郑明说。

    “本宫只为有罪者伏法,蒙冤者昭雪,手段过激之处,还请郑大人见谅。”萧璃不以为意,笑了笑道。

    郑明叹了口气,说:“查案本就是下官职责所在。若事实当真如此,那么下官定然会倾尽全力,让一切水落石出。”说罢,郑明看向萧璃,问:“如此,殿下可满意了?”

    “不。”萧璃摇头。

    “那殿下是想……”

    “我希望郑大人在查明事实真相,确认了杨氏冤情,范氏罪证之后,在禀告陛下的同时,将案情散播出去,宣扬得人尽皆知。”萧璃看着郑明,认真地说。

    “殿下?”郑明一惊。

    “郑大人,我爱重的兄嫂至今无法光明正大同棺合葬,杨墨无墓无碑身负污名,为国征战十余年的边关大将宗祠被毁,只能做孤魂野鬼。”萧璃猛地停住,平复心绪,然后才以一种令郑明感到心惊的平静和坚定的声音说:“本宫不会让任何人,阻挠此案沉冤昭雪,任何人。”

    “殿下……是要以民意强逼陛下?”郑明难以置信地问道:“公主殿下……就这样不信任陛下吗?”

    听到郑明的问题,萧璃蓦得笑了,笑过了,她才问:“郑大人,你当初若是信任陛下,又何须找到兄长,让他代为出头呢?”

    郑明脸唰地一白,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来,沉默了良久,郑明长叹一声,道:“下官明白了。”

    “郑大人先听本宫说完。”萧璃道:“案情从你这里传开,到时候陛下恼羞成怒,所承受怒火之人也会是你。虽不至于抄家灭族,除职贬谪却在所难免,郑大人可愿意接受这一个后果?”萧璃问。

    郑明看着萧璃,脑中闪过了先皇的音容,又浮现出了太子的笑貌,还想到了很多人,最后,这些人的身影逐渐散去,眼前萧璃的模样却越发清晰起来。

    “我这一生所求,不过是让世间无不白之冤,无枉法之徒。若真能使恶徒伏法,令冤者昭雪,便是刑罚加身亦不惧之,又遑论区区贬谪。”

    萧璃慢慢地笑了,她缓缓起身,俯身对郑明行了一礼,道:“既如此,本宫便先行谢过郑大人了。”

    岭南一行,两人算是达成共识。但郑明心中仍旧挂念一事,于是开口问:“之前那个女子……”

    “郑大人,这个案子所涉及之人,已非你的职级能插手的了。”听到郑明仍挂心那件案子,萧璃叹道。

    郑明一愣,刚刚哪怕是谈及显国公与岭南之案,萧璃都不曾这样说过,为何现在……郑明猛地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得大惊失色,道:“尸首出自显国公府,不是范济,那么,难道是三……”

    萧璃闭上眼,算是默认。

    郑明心里一沉。

    若犯下此案的人是三皇子,那么即便捅到了陛下面前,陛下为了皇室颜面也不会惩处三皇子,想到这里,郑明心中不由得一阵绝望。

    “郑大人,我听闻你曾经曾见过类似的犯人。”萧璃忽然开口。

    “确实……殿下何以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萧璃斟酌着字句,说:“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举,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有什么后天的成因?”

    “以我所见过的,天性确为一方面,但更多则是因为心田有伤。”

    萧璃抬眼,便听郑明道:“巨大的,心伤。”

    可萧杰自小长在大明宫,父母双全,又是在何处遭遇了心伤呢?

    “郑大人,你可否把那些发现时,尸首尚是新尸的日子写下来?”萧璃忽然道。

    郑明虽然不解,却还是依照萧璃所言写下日期。

    萧璃盯着那一个个年份月日,沉思片刻,然后在几个相对应的时间上落笔。

    “这个时间……陛下对二皇子恩宠有加,特命他去北境领兵。”萧璃说。

    郑明一愣,然后顺着他所写时间往下看去,指着一个日子说道:“这时,江南水患,公主殿下也尚在江南,工部谢尚书寻到了证人,证明贡水一系官员贪腐之罪。”

    “至于这个时间……章临入京,带来证据,江南道半数官员落马。”萧璃看着下面的一个日子,说。

    如此说来……

    “本宫会着人去周遭府县探查一下,看看本宫入朝掌权之时……可有异常女尸出现。”

    “殿下不是说,这个案子已然插不得手了吗?”郑明问道。

    萧璃冷笑了一声,说:“本宫说郑大人插不得手,却没说本宫要撒手不管。”

    第二日,萧璃进宫,在立政殿见到了前来给皇后请安的李婕妤,两人于内室密谈,再无第三人知晓相谈内容。

    *

    这一日,荣景帝召了裴晏,杨恭俭还有其他几名朝臣入宫,商议来年春闱之事。

    待议事告了一段落,宋公公引着众宫人给荣景帝还有那几位朝臣上了茶水点心。众人略用了用茶点,闲谈了几句。杨御史饮了茶,然后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有个大臣眼尖,瞧见了杨御史所用的手帕,不由笑道:“杨大人倒是风雅,如今入了秋,便换了绣菊的帕子。”

    杨御史闻言,脸上有隐隐的高兴,却又强行板着脸,道:“这是前些日子小女托人送回家的。”

    “杨尚宫公务繁忙,竟还能腾出时间给杨大人绣制如此精美的帕子。”有人欣羡地赞道:“如此能干,杨大人教女有方啊。”

    杨恭俭没忍住,笑了出来。

    裴晏垂下眼,目光投向了盘中的茶点,不着痕迹勾了勾嘴角。

    同一时间,尚宫的居所中,萧璃与杨蓁相对而坐。

    “你确定今日那几位朝臣会与陛下去御花园赏菊?”萧璃问。

    “我做了三重安排,阿璃。”杨蓁道:“紫宸殿中新换上的菊花插瓶,菊花模样的茶点,还有……父亲的手帕。”

    说到此处,杨蓁浅浅地啜了一口茶,道:“托父亲的福,我对今日紫宸殿中的那几位大臣还是有些了解的,既谈到了菊,又是如此秋高气爽之日,怎能不诗情画意一番?”

    “而说起赏菊,又有哪里比得上陛下的御花园呢?”萧璃接着说。

    “正是如此。”杨蓁说:“即便我所做安排皆无用处……”说到此处,杨蓁顿了顿,引得萧璃看了过去,才又笑着开口:“不是还有你的裴大人兜底吗?”

    萧璃的动作停了停,然后抬头白了杨蓁一眼。接着,她看向御花园的方向,说:“戏既已开场,剩下的,就看李婕妤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是把案子的前后借阿璃的口给大家捋一下,犯罪心理的部分算是给下一部的事业线做铺垫,然后将三皇子的盒饭放进微波炉啊哈哈哈。

    杨御史:闺女的御用工具人

    *

    55W撒花!这几章写得都比较艰难,写过这段儿就真的是收尾了!60W之前一定能正文完结,握拳!(希望不是flag)沧海这周努力存一下稿子,周末就要出去度个一周假,爬爬山看看秋叶哈哈哈。

    *

    第165章

    御花园中, 几位朝臣跟随着荣景帝漫步赏菊,礼部尚书笑着吟了一句咏菊的诗,然后对荣景帝谢恩道:“多亏了陛下的福, 今日才得以在御花园赏菊。”

    “京郊的那么些个园林,还真的就没有哪里的菊花比得上陛下的御花园。”另一位朝臣说。

    荣景帝被奉承地恰到好处, 他哈哈一笑,说:“改日便在宫里开个赏菊宴, 如此,也算是君臣同乐了。”

    几个朝臣面露惊喜之色, 笑着应道:“那臣便先在这里谢过陛下恩典了。”

    因是与朝臣同游, 荣景帝便没有叫内侍鸣锣开道, 走至一处花丛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中竟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男女调笑对话之声。荣景帝的脸沉了下来, 他一下子想起了之前范烟私通羽郎将的事,不由心中恼怒, 只觉得郭威治下太松, 这才多久,竟又冒出这等事情!

    他倒是要看看,这又是哪个勋贵家塞进来的纨绔子弟, 不好好护卫宫城,成日里勾三搭四!

    荣景帝以眼神示意朝臣安静,然后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几个朝臣互相看了看, 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上一次是刑部尚书受牵连被贬, 也不知这一次会牵连谁家。

    随着荣景帝越走越近, 那边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只是这音色, 熟悉的叫荣景帝心惊。

    “殿下别闹了,若是叫人看见了,可怎生是好?”女子笑道。

    “父皇在紫宸殿议事,那些老头子说起话来又臭又长,一时半会儿根本结束不了。除了父皇,还有谁会在此时出现在御花园?莫怕。”男子的声音跟着传来。

    朝臣们意识到不对,立刻停住了脚步,目露惊色。

    “这么急着来找我,可是要我为殿下吹吹枕头风,好叫殿下在朝上不再叫公主殿下欺负。”不等朝臣们多思多想,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时,荣景帝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细细看去,眼中竟然爆起了血丝。他身后的朝臣已然明白自己机缘巧合下撞破了何事。看戏的心思淡去,他们如今只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三皇子没有与陛下的宫妃偷情,陛下也没有被自己亲儿子戴了绿帽子。

    “哼。”女子言语中的小瞧之意似乎激怒了男子,他的声音中带了丝丝狠意,“我迟早会收拾了萧璃,就像收拾那些女人一样!”

    “殿下还未大婚呢,‘收拾’过什么女人哟?可真会吹牛。”女子又开口了,只是声音中带了丝丝的妩媚,那个‘收拾’又好像含着些别的意味。

    “你竟小瞧本宫?”三皇子的声音略略提高,他的声音中带着得意,道:“你可知闹得长安人心惶惶的无名女尸之案?”

    “当然听过。”

    “那便是本宫所为!”

    到了这里,荣景帝再听不下去,暴怒喝道:“逆子!给我滚出来!”

    树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荣景帝怒火中烧,大步一迈,走了过去,只见三皇子萧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眼中带着恐惧。而另一个人……正是李婕妤!

    李婕妤脸上同样带着惊恐,除此之外,她竟还双手拢着衣襟。

    “你你你……你们……”荣景帝伸手指着两人,手止不住地颤抖,接着眼前一黑,显然是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

    “陛下!”宋公公连忙上前扶住荣景帝。荣景帝额上青筋暴起,脸上肌肉猛地抽动。

    几名朝臣在后面互相打着眼色,都在为刚才听到的消息而感到震惊。唯有裴晏站在最后,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父皇!我……”

    “你住嘴!你这个逆子!”荣景帝缓过神来,恨声道:“你真是个畜生!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恶心的玩意!”

    萧杰晃了晃,开口想要辩解,却又发现自己辩无可辩。

    “来人!”荣景帝道:“三皇子……忤逆不敬,令禁于府邸,羽林军看守,无朕旨意……不得出!”说罢,他又将目光移向跪在一旁,却并未为自己申辩的李婕妤身上。半晌,厌恶地移开目光,对着宋公公摆了摆手。

    她终究不是林昭。

    宋公公心领神会,命人将李婕妤捂住嘴,拖了下去。

    *

    “宋公公。”杨蓁带着几名宫人,站在宫墙之下,对宋公公道:“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理吧。”

    宋公公看了一眼被太监拖着的李婕妤,又认真看了看杨蓁,意味深长地说:“杨尚宫当是已经听到她所犯何事了吧?这后妃与人私通,可是大罪啊。”

    “我明白。”杨蓁点头,语气却坚持,“此人绝不会再出现在陛下眼前。”

    说完,便与宋公公对视,不退不让。

    过了好一会儿,宋公公才叹了口气,抬抬手,算是允了,“那咱家便相信杨尚宫一次,想来杨尚宫定能妥善处理这个罪妇。”

    “多谢公公。”杨蓁微微一笑,点头致谢。

    *

    御花园里一同撞见三皇子与后妃私通这桩丑事的朝臣不少,再加上陛下当日便将三皇子圈禁于自己的府邸,当朝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突然被圈禁,底下的人自然无孔不入地打探消息。于是御花园中所发生的事便如同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长安。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三皇子萧杰就是那个以残酷手段虐杀女子的人!有些亲眼见过尸身的朝臣,想到便觉得心寒,却又觉得庆幸。幸亏此事在机缘巧合之下暴露了出来,不然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尤其是那些暗戳戳期待着将女儿嫁给三皇子的人家,更是后怕!

    “如此一来,三皇子就彻底失去了继位的可能。”绣玉楼顶层的包厢中,崔朝远说道。

    荣景帝没能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事到如今,已是覆水难收。

    “可惜无法定他的罪,要他为嫣娘,还有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子抵命。”王绣鸢叹息道。

    “他到底是皇族,又是陛下亲生儿子。便是当初以为犯事之人是显国公的时候陛下都未曾想要让他偿命,更何况一个皇子?”谢娴霏道。

    恐怕陛下更生气的是他与宫妃私通,又让他在臣子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面。几个女人的人命,又何曾被陛下放在眼里?

    “阿璃,你是如何让他亲自说出虐杀女子的事实的?”崔朝远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若叫他设计此事,有杨蓁在宫中,他觉得他能做到掌握时机引人入套,但却不知该怎样引得萧杰亲自承认罪行。

    “因为阿砚。”萧璃饮尽一杯酒,说道:“萧杰因为认为阿砚是必死之人,在……折磨她时吐露了很多肺腑之言,也将他虐杀女子的事情全盘托出。后来我去大理寺卿郑大人那里求教,他说他所遇见过的类似之人,他们做下种种恶事,并无心虚愧疚,反而是很想将所做之事炫耀给旁人知道。”

    崔朝远,王绣鸢和谢娴霏皆是一副难以理解的震惊神色。

    “如我们这些寻常人而言确实难以理解这种心思,但是思及阿砚死前所言,我愿意试一试。”萧璃道:“最差的结果,便是由陛下和朝臣抓住他与后妃私通,同样可以断了他的至尊之路。”

    三人恍然。

    “但萧杰没有让我失望,他果真将真相说了出来。”

    *

    大明宫

    荣景帝把自己关在紫宸殿中整整一天,谁都不见。范贵妃忧心儿子,亲自来了紫宸殿请罪,同样没见到皇帝就被请了回去。一直到了晚上,荣景帝才走出紫宸殿。

    他漫无目的地在宫中走着,宋公公则安静地跟在身后,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立政殿处。他在殿外站了好半天,才走了进去。荣景帝未着人通报,只信步走进宫殿之中。他进来时,穆皇后正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弄着小阿诺。

    看到穆皇后的那一瞬间,荣景帝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阿煦才刚刚出生,他回府时,她也是这般,拿着小波浪鼓逗弄小小的阿煦的。

    “陛下?”穆皇后看见站在殿门口的荣景帝,略有些惊诧,不由得直起身子。

    “阿穆。”荣景帝看着穆皇后,忽然开口,叫了年轻时他对她的称呼。

    “陛下?”穆皇后好像有些无措,不知荣景帝为何如此。

    荣景帝心中叹息,他们夫妻二人,好像已经很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阿穆,我们好好教养阿诺,我们好好教养阿煦唯一的孩子。”荣景帝走近穆皇后,说:“朕的天下,朕的一切,以后都是他的。”

    穆皇后看着荣景不语,双眼却瞬间落下泪来。

    “阿穆,都还来得及。”荣景帝伸手,将穆皇后揽入怀中,听着她轻轻啜泣,感受着她在他怀中却没有看见穆皇后眼中刻骨的寒冷与恨意。

    *

    深夜,车夫驾着个板车停在宫城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小门口。板车上放着个巨大的木桶,散发着恶臭的气味。装着一宫人的粪便,不臭也难。

    “这是什么?”宫卫例行检查,看到角落放着的麻布袋子,问。

    “回大人,宫中罪人,若无人领尸,一向都是小的送去乱葬岗的。”车夫陪着笑脸,回答。

    护卫立刻就知道了这麻袋中装的是何人,细看,麻袋上还沾着斑斑血迹,想来死相很不好看。想到这里,护卫也就失去了验看的心思,只觉得晦气。

    烦躁地摆摆手,令守门的护卫放车夫过去。

    “多谢大人。”车夫点头哈腰,赶忙驾着车,离开了皇宫。

    马车越行越远,无人注意到,那个血迹斑斑的麻袋,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昨天跟基友唠叨后面的情节,然后说我预计多少字完结

    然后她真诚地对我说:估计得不错,下次别估了。

    我:……

    第166章

    荣景十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先是长乐公主萧璃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 统领天下兵马,为武官之首;而后南境北境共同爆发大案,所牵扯的官员已有近百人;紧接着三皇子萧杰不知因何触怒陛下, 被圈禁于府中,现在还没有放出来;最后, 就是现在,裴晏以不足二十五岁的年纪, 受封尚书令。

    大朝会上,裴晏身着绛紫官服, 上绣对雁回字纹, 侧悬金鱼袋, 一路从大殿门口行至御前,行跪礼, 接旨,领印。

    “裴晏, 朕望你从今往后, 恪尽职守,忠贞正直。”荣景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俯视着跪在下首, 神色平静的裴晏,说道:“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待。”

    裴晏以头触地,声音清亮坚定:“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起身吧。”荣景帝温和道。

    裴晏这才站起身,走到了文官队伍之首, 位置, 正好与萧璃相平。

    自去年开始裴太傅就已归府荣养, 其太傅之名, 已是虚职, 所以,现在裴晏是实实在在的文官之首,权力地位,其实已与萧璃相当。

    裴晏站定,而后抬眼,目光与萧璃的目光对上,一触即分,再无交集。

    *

    “裴晏这个官升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吧。”公主府中,霍毕对着萧璃道。若非他是个一品国公,怕是都要嫉妒了。

    “其实按照惯例,受封尚书令之前,他应当先去地方任职的。”萧璃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皇伯伯让他这么快晋升,其实是因为我。”

    “因为你?”霍毕道:“你的意思是说……”

    “加封裴晏,是为了限制我。”萧璃说得轻描淡写,“毕竟三皇子已经算是废了,显国公又已经失去了陛下的信任,如今除了裴晏,还有谁更适合用来制衡我呢?”

    说到显国公……霍毕问:“南境和北境的案子,你就放心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查了?显国公那边,你便不再管了?”

    “刑部有王子贤,大理寺有郑明,两人都是忠直能干又善于刑案之人。证据既然已经交接,就不需要我们再多做什么。由刑部和大理寺查实案情揭露此事,比由我牵出此事更为恰当。”萧璃半倚着,说。

    “大理寺卿已经离开有些时日了吧?”霍毕说:“为何这些日子显国公没有任何动作?”

    “他还能有什么动作?”萧璃反问。

    “他心里应该明白,只要刑部和大理寺查实结果,他必死无疑,如此情况之下,怎会如此安静?”霍毕道:“同为武将,他当知道有些事,到死方为终结。”

    萧璃面色微凝,慢慢坐直了身子,沉思不语。

    *

    紫宸殿

    “明年春闱就照此循例便□□景帝以手撑着头,肘落在桌案上,说:“此事交予你,朕放心。”

    “是,陛下。”裴晏应声。

    “退下吧,朕乏了。”荣景帝摆了摆手,裴晏行李告退。

    快行至宫门时,裴晏见到一队宫人也往宫门走去,他们手中皆有托盘,上面是各式各样的金玉首饰,最前面的宫人手中托着一袭嫁衣,绣工万分精美,至于颜色,红得刺目。

    领队的宗正寺卿见到裴晏,停下行礼。

    “这是……?”回过礼后,裴晏问。

    “哦,这个。”宗正寺卿笑着说:“这是公主殿下的嫁衣钗冠,下官今日送去公主府给公主殿下试衣,若有什么不相应的,也好及时修改。”

    裴晏盯着那身嫁衣,没有说话。

    “裴大人?”宗正寺卿今日还赶时间,见他不应声,不由又提高了声音,“裴大人!”

    裴晏回过神,点了点头,声音平淡道:“那便不耽搁大人了。”

    宗正寺卿今日是真的赶时间,闻言也不多寒暄客套,领着宫人便走了。

    裴晏却站在原地没有动,眼看着宫人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是了,如今已是荣景十三年,金桂飘香的时候。

    她的婚期,到了。

    *

    公主府

    人高的铜镜前,萧璃一身红色嫁衣,任由画肆与诗舞整理裙摆衣角,自己盯着铜镜中的身影,发着呆。原来她如今已经生得这般高了,再不是那个能被轻易拍发髻的小姑娘。

    “殿下可要试试钗冠吗?”画肆整理好衣摆,问道。

    “钗冠又不会宽了窄了,不试也罢。”萧璃没什么兴致,道。

    “说得也是,殿下便是如今素容散发都如此美,也不需要在意钗冠的样式。”画肆笑盈盈地说。

    “殿下。”宗正寺卿站在门外,低声问:“这嫁衣可有什么不合身处?”

    “嫁衣甚是华美,大小也合身,无甚不妥之处。”萧璃说。

    “是呢,这嫁衣可是百个绣娘日夜赶工,花了小半年才制好的呢。”宗正寺卿在门外笑着道:“整个长安城再找不出比殿下的嫁衣更华美的了,今日,便是裴大人见了,都看呆了!”

    听到宗正寺卿的话,萧璃本欲去解腰封的手生生顿住,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裴大人?”

    “是,下官今日出宫时遇到了裴大人。”宗正寺卿回答。

    萧璃闭上了眼睛,纤细的手指,逐渐捏成了拳。

    *

    大护国寺,后山

    如今已入了秋,灵祈树的叶子也变成了金黄的颜色,配着满树的红绸,煞是好看。

    萧璃站在树下,仰头往上看着。

    目光在那一个个‘年年有余’,‘长相厮守’,‘加官进爵’之类的愿望上流连。

    大护国寺与大周朝同龄,就是在大周立国的那一年落成的。关于这间没什么悠久历史,却可以供奉大周历任帝后的寺庙,坊间有很多说法。

    有人说这间寺庙是一个得道高僧创建,也有人说首代主持乃是前朝皇室,更有人说那位主持实则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总之各种野史话本,众说纷纭。但不论什么传言,有一个说法是统一的,那就是,这护国寺最初要护的,是当初的护国长公主,也是后来的护国大长公主,萧瑶。便是这护国寺的名字,都是因公主封号而来。

    父皇对‘得道高僧’的说法嗤之以鼻,他曾说那首代主持实在是个六根未净之人。之所以在这座城郊荒山建寺,是因为可以在此处看着护国长公主殿下出征凯旋。灵祈之所以挂满红绸,盖是因每次护国长公主出征之时,主持都要挂上一枚红绸为她祈愿平安,听闻战事有变,再来挂上一枚,最后凯旋之时,还要挂一枚还愿。如此来来回回,才挂满了红绸。

    那时萧璃还太小,不知情爱之思,也不明白主持所为背后的含义,她只关心灵祈,于是追问:“那么灵祈真的灵验吗?”

    永淳帝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公主殿下一代战神,所行之处,所向披靡,最后得善终寿终正寝……所以,灵祈当是灵验的吧。”

    若是现在的萧璃,定会继续追问,那建寺之人,可是与公主殿下有情?若无情,公主殿下为何容他在此建寺;若无情,为何他次次目送,时时祈愿,只为她一人平安?可若是有情……为何他又要落发出家,为何,不能相守?

    一阵清风吹过,红绸顺风而动。几片叶子像是再抱不住枝杈,悠悠然飘落,萧璃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枯叶。

    忽然,萧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转过身来。

    身后,有一人如松似竹,站在五丈之外,看着自己。

    是裴晏。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未动,萧璃也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不过五丈而已,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无法跨越,更无法靠近。

    萧璃手上一松,枯叶安静飘落。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更不必予人无谓的希望。萧璃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中已无一丝情绪。她面无表情,启步离开,却在经过那人身边时,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

    萧璃猛地停住。

    她不敢转头,不敢去看裴晏现在的神情,更不敢叫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于是只能死死瞪着眼睛,低头看向被紧握的手腕。

    萧璃咬着嘴唇,轻轻挣了挣,那只手似乎在颤抖,然后,握的更紧。

    萧璃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他也将脸偏向了一边,叫她瞧不见神色。只是收得紧紧的下颌暴露了他不平的心绪。

    萧璃忽然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只觉得自己再无法在此处呆下去。她挣扎,裴晏却不肯松手。萧璃没办法,只好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将他的手扒下来。

    裴晏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但不论萧璃怎样用力,他都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嘀嗒——”

    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手上。

    裴晏心中一颤,慢慢地扭过头,可是萧璃低着头,他只能看到萧璃的发心。

    萧煦死后,她便没有再哭过了。

    可现在她落泪了。

    裴晏后退了一步,颓然地松开了手。

    手腕上再无禁锢,萧璃未多做停留,头也不回地下山离开。

    裴晏站在原地,看着萧璃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之后,才回过头,将目光投向灵祈,走了过去。

    他站在树下,就是刚刚萧璃所站之处,抬头,仔细查看,却并未发现熟悉的字迹。

    裴晏的目光黯了黯,却不甘心,重新寻了一遍。终于,在太阳马上就要下山时,他在几片叶子后面,找到了那枚小小的红绸。

    小心地取下,捧在手心中,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

    生生相知,世世相守

    裴晏怔怔地看着红绸,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却带着旁人从未曾见过的狂放与悲戚之意。后来他干脆闭上眼睛,盖住眼底清泪。

    “好,好,好。”裴晏不停笑着,连说了三个好字。

    睁开眼,再次看向捧在手心的绸缎,红着眼开口,却不知说给谁听——

    “承此一诺,自当生生世世。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就此成约。”

    殿下,你既说生生世世,臣便当真了。

    若下一世殿下食言,臣,定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当!终于写到生生世世约这个情节了!为了这个情节我可等了太久了!

    终于可以说了,番外打算写一些短小的生生世世,大家可以一起来想想,想看什么CP,什么背景都可以~

    目前我想到两个——

    1.将门女 X 摄政王

    2.暴躁女侠 X 毒舌神医

    第167章

    将军府

    “回将军, 殿下。”齐军师一回到京城,霍毕便将萧璃叫了过来,听他回禀, “有关岭南的一切证据,包括殿下与将军是何时起疑, 如何追查,都已尽数告知大理寺卿。余下的, 便是他自己核实查证了。”

    “岭南道官员有何反应?”萧璃问:“可会狗急跳墙,伤害大理寺卿?”

    “因有裴大人江南遇险的前车之鉴, 此次大理寺卿带了很多官兵与护卫, 老夫也将袁孟和选征留在南境, 保护郑大人的安全。”

    霍毕点点头,算是赞同, 然后他拍了拍齐军师的肩膀,道:“奔波了这么久, 辛苦了, 老齐,这些日子就好好休息吧。”

    齐军师目光飘到了萧璃那,见她笑着颔首, 自己也笑着领命,对霍毕说:“老夫这把老骨头,也确实经不起折腾了。我也想学学那个吴别驾,躺在榻上, 整日都不起身。”

    听齐军师说要躺平, 霍毕不干了, 他说:“先生, 我也就是先让你轻松几日, 可婚期将至,将军府里的各项事宜还得你来主管才是。”

    “婚期?”齐军师一愣。

    “自然是我跟公主殿下的婚事了。”霍毕一脸的理所当然,脸上带着怎么掩也掩不住的笑容。

    齐军师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飘向萧璃,这一次,却没有见到她再笑了。

    *

    夜间,月色清冷,裴晏身边只叫人燃了一盏孤灯,自己则坐在廊下,手拿一柄刻刀,刻着印章。

    最后一笔落成后,裴晏吹散了灰屑,章上面的字迹也显现了出来。

    “哈,每一次来你都在刻刻刻,今日总算是瞧见你在刻什么了。”霍毕从墙头上跳下来,虽然身材高大,动作却轻盈,若是他不开口,裴晏全然发现不了霍毕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侧。

    他想收起印章,却已经迟了。

    “明……瑕?”霍毕念道。

    裴晏将刻了字的那一面置于手心,拧眉问:“你又来做什么?”

    “喂,裴晏。”霍毕叉着腰,有些不满,“旁的人都是越相交,越熟识,我们好歹也是相识多年的老熟人了,你对我的态度怎的一次不如一次?”

    这无赖的样子让裴晏实在是有些头痛,他如今提不起什么精神与霍毕针锋相对,便只是道:“说罢,今日找我又有何事?”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能是来找你说说话吗?”

    裴晏盯着霍毕,不言不语。

    没一会儿,霍毕败下阵来,他移开目光,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赧然,“我就是想问问,这男女大婚,当人家夫君的,该送夫人些什么?”

    裴晏的动作一顿,他转头,目光带着些探究,却终究只是声音平淡地说:“你们的婚事,一应事宜皆有宗正寺与礼部筹办,不需要将军劳心。”

    “我知道。”霍毕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这几夜翻了些话本子,又去找那个叫王绣鸢的小姑娘问了问……好像说男女定情,总要有个什么定情信物。”

    但阿璃从未赠过他什么,他便想着,或许是因为这种事情,总要他们男子汉来主动些。

    裴晏听罢,垂下眼帘,说道:“霍将军怕是问错人了,裴某尚不如将军,如今连婚约也无,又如何知道应该赠些什么以定情?”

    “你们读书人,知道的花头定比我们多。”霍毕觉得裴晏在敷衍他,于是伸手捅了捅裴晏胳膊,一副我们哥俩好的样子,以笑容掩饰着自己的羞涩,说:“就比方说,送什么代表缘许三生,你肯定知道吧。”

    “啪——”裴晏一把将手中的刻刀拍在地板上,霍毕一愣,收回了手。倒也不是被吓到了,只是莫名觉得刚才裴晏想拿着刻刀扎穿自己的手心。

    裴晏深吸一口气,最终面无表情道:“裴某才疏学浅,属实不知。”说完,便站起身回到书房,打开了一个匣子,将印章放了进去。霍毕瞄了一眼,见到里面密密麻麻摆了好几排的印章,有大有小,各色印石,甚是齐全。

    “不说就不说。”霍毕悻悻然摸摸鼻子,若不是他不好意思去问军师,又何必来这里找不痛快。撇撇嘴,霍毕运功提气,离开了裴府宅院。

    裴晏看着已经快要装满的匣子,叹了口气。

    霍毕回到将军府时,正逢齐军师提着个酒壶,对着明月,自饮自酌。

    “你倒是自在。”霍毕好笑道。

    “毕竟忙了这好些时日,是该好好歇歇了嘛。”军师道。

    霍毕点头,想要回房休息,却又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问,“老齐,你读书多,可知‘明瑕’出自什么典籍?我总觉得应该在哪里听过一样。”

    齐军师整个人愣住,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

    “罢了,能叫裴晏刻在章上,左右不过是什么治世格言酸言酸语,不提也罢。”说完,便回了卧房。

    徒留齐军师独自在后面,嘴巴开开合合,愣是说不出话来。

    *

    长安城北,连绵的山林中,萧璃借着月色,沿着山路一路下行,一直走到山脚村落,才停下。

    在村落的最角落,有一个新落成的茅屋,院子很小,却收拾得很是规整。萧璃走进院子,抬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出现在萧璃的面前。她不施粉黛,面容有些苍白,可一双眼睛却明亮美丽,若是细看,还与萧璃的双眼有些许相似。

    正是本该被处死的李婕妤。

    李婕妤见到萧璃,侧了侧身子,让她进了房门。

    “你孤身一人来此,又年轻貌美,可有村民欺负你?”萧璃等李婕妤关上门,开口问道。

    “殿下为我的安排几乎完美,又同里正打过招呼,并不曾有人欺我。”李婕妤笑着摇头。

    “天地广阔,你未必一定要藏身此处。”萧璃说:“待皇帝驾崩,便是长安洛阳,你也去得。”

    “谢公主殿下挂心。”李婕妤笑了笑,然后说:“但是我的天地,就在此处了。”

    说完,她的目光透过窗子,往萧璃来时的山路上望去。

    那个山路的尽头,正是萧煦的丘墓。

    *

    “天啦阿璃,明日便是婚期,你今日竟还找我们来饮酒?”王绣鸢捧着酒杯,难以置信地问道。

    萧璃斜靠着背后的廊柱,带着些慵懒和散漫,她因饮了酒,眼色有些迷蒙,说道:“若一切顺利,自明日起,我的身份便与今日不同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如此肆意与朋友畅饮。”

    崔朝远与谢娴霏对视一眼,皆没有言语,倒是王绣鸢,气鼓鼓地说:“难道阿璃成了亲,就不再跟我们玩耍了吗?”

    萧璃被王绣鸢可爱的样子逗笑了,她伸手点了一下王绣鸢的脑袋,说:“玩耍的时间定然会少,但是……”萧璃拉长了声音,说:“说不定能腾出些时间看阿鸢的新话本。”

    一说这个王绣鸢就高兴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对了,我最近有一个新的设想,正好讲出来给你们听听。”

    “说吧说吧。”崔朝远扶额,无奈道。

    “下一个本子,我想写这主角啊,她已然活过一生,却如大梦一场,重新回到了起点。”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未曾见过这样的故事,故而都被吊起了好奇心,崔朝远更是直接开口问:“那然后呢?”

    “我想啊,将她第一世安排地凄惨可怜些,遇人不淑,遭人蒙骗,以至于众叛亲离什么的。”王绣鸢说:“那重活一世,她便知道谁是良人,谁是恶人,知晓后事,便能规避危险,万事顺心如意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听着确实……很让人向往。”萧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说道:“阿鸢所说的能力,我也想要,如此,不知能免多少憾事。”

    谢娴霏,王绣鸢还有崔朝远闻言都沉默了下来,想到了太子殿下,也想到了杨砚。

    “可惜,从来千金难买早知道。”

    ……

    同一时间,城郊庵堂,范烟写好了一封信,以重金送了出去。三皇子府中出现了一个身着黑色披风的人,摘下兜帽,披风之下,正是显国公世子范烨。官道上,显国公策马奔驰。

    深夜,谢娴霏,王绣鸢还有崔朝远都被送去了客房,萧璃站在庭院中,伸出手臂,一只信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而本该在将军府准备明日婚仪的霍毕,正快马加鞭地赶回长安。

    ……

    十月初十,宜婚娶,整个长安都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兴奋难耐。

    照理说,公主出降本不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奈何本朝公主实在太少,身份太尊贵,这一位如今又手握实权,嫁的人是也少年英雄,威名赫赫的一品国公。再者说,这一两年来朝野上下只有丧事,没什么好事,如今有了这么一桩喜事,荣景帝自然是大办特办,想好好冲一冲晦气。

    按制,已经建府的公主出嫁,自然是由公主府出,乘皇室坐辇行满整个朱雀大道,得万民为其欢庆,最后与驸马会合,一同进宫,在帝后,朝臣的见证下,于宫中行礼,祭拜父母与天地后,方为礼成。

    朱雀大街上,富商们早就提前订好了位置,如今都争着抢着去看公主殿下的驾辇,可惜重重帷幕之下,众人瞪破了眼睛,也只能隐约窥见帘幕后的身影。

    倒是这个车辇,高大华美,富贵地能闪瞎人眼睛,由九匹高头大马拉着,走得稳稳当当。叫人觉得有趣的是,这九匹马中,有八匹都是通身无一丝杂色的白马,唯有领头的那匹,通身漆黑,格外壮硕。有那识货的商人当即就认出,这是万金都难求,连在皇室中都不多见的宝马。

    就在快到城门,马上便可折返回到皇城的时候,皇城方向忽然传来了骚动。

    远处似乎有人跑动,有人尖叫,有人跌倒,还有人高声地呼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有叛军……有——叛——军——啊——”

    这个声音一出,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而朱雀大道正中央,那个受万众瞩目的宝辇却停了下来,纱帘一重,一重打开——长乐公主终于显露了身影。

    只是,她并未着那身由百位绣娘日夜赶工,无可争艳的华贵嫁衣,而是青丝高束,银袍轻甲,手握一柄红缨枪,一派英姿——

    可与之争艳,却不可与之争锋。

    第168章

    车辇上, 萧璃一个纵跃起落,坐到了那匹漆黑骏马的背上。一枪劈开马身绳索,对着城门方向大声喊道:“霍毕!”

    明德门外, 霍毕同样一身铠甲,骑马进城, 跟在他身后的,俱是他所统领的军镇士兵。

    “骚动从宫城方向传来。”霍毕望着北面皇城, 驾马走到萧璃身边,说:“显国公所掌京畿军营皆在东边……当是由通化, 春明两门入城的。”

    宫城在北, 他们在南, 叛兵由东侧两门入城,到了现在, 萧璃他们与皇城之路,应当是被隔断了。

    霍毕继续问道:“你打算如何?”

    “路被阻断, 那就打开通路。”萧璃看着皇城, 说:“朝堂重臣如今都在皇城中等着观礼,只希望郭威和他的羽林军能多撑一段时间了。”

    “我已派兵去了京兆府,联合其一同维护城中治安。”霍毕道:“通往皇城的路, 我陪你一同撕开。”

    “好。”

    ……

    皇城

    “阿璃他们到哪儿了?”皇城大殿,荣景帝与穆皇后并肩坐在上首,一同等待着萧璃与霍毕进宫成礼。

    “算算时辰,如今该是往皇城方向来了。”宋公公笑着回答。

    “嗯。”荣景帝摸着胡子, 感叹了一句:“原来只是头疼如何赶快把她嫁出去, 现如今阿璃真的要嫁人了, 朕这心中竟还有些不舍。”

    宋公公听了, 不由一笑:“这天下父母之于儿女, 不都是如此心情吗?陛下这是慈父心肠。”

    荣景帝闻言,笑了,本想嘲笑宋公公一个阉人,又无子女,懂什么慈父心肠,可目光触碰到了先帝后的画像,那是专门为了萧璃婚典所请出的,荣景帝的笑容又淡了下来。

    忽然,天空中突然燃起了一枚信号弹,那是禁军中唯有至危时才会燃的信号!郭威立刻走了出来,想要出去查看究竟是谁这样莽撞,竟然误燃了信号,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羽林军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大喊道:“陛下!陛下——三皇子逼宫,已至宫城门口!”

    “什么?!”荣景帝猛地站起来,带翻了身前的御案,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他哪来的兵?守城军呢?城防军呢?!”

    “陛下!”兵部的蒋尚书最先回过神来,起身道:“显国公所掌兵镇就在离长安不远的东面,若三皇子真的逼宫,所用之兵怕就是从那里……”

    “嗨呀,蒋尚书,现在该关心的是他在何处调兵吗?”宗正寺卿插话道:“如今该想的不是如何护卫宫城还有求援?”

    “郭威!”荣景帝喊道:“立刻将宫城中所有羽林军调来此处!”

    “是!”

    “还有,派人冲出去通知萧璃和霍毕!”荣景帝继续道:“霍毕也掌城郊兵镇,叫他迅速调兵救驾!”

    “遵旨!”郭威领命。

    ……

    就如萧璃与霍毕两人所预料的那样,才行至崇业坊,两人与身后军队便被拦住了去路。前方的敌兵黑压压的,塞满了朱雀大道,各个手持矛戈,对准了他们。

    “作乱犯上,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霍毕看着眼前的士兵,他们就是驻扎在长安附近的士兵,有些甚至就是在长安出生长大,如今却将手中的利刃对准了长安,心中不由觉得荒唐。

    “陛下轻信谗言,亲佞远贤,三皇子清君侧,肃朝纲,又有何不可?!”熟悉的声音从叛军后方响起,话音落下,拦路的叛军们往两侧靠去,让出了一个身位,一人一马,缓步而出。

    是范烨。

    他一身漆黑铁甲,头上戴着凤翅兜鍪,走到了阵前,直面萧璃与霍毕两人。

    “两位倒是好兴致,没想到大婚当日,竟也身着铠甲。”见萧璃和霍毕两人不言不语,范烨率先开口。

    霍毕铁青着一张脸,萧璃却笑了。

    范烨一愣,看向萧璃,却见她以一派轻松得意的模样,对自己笑着,口中还说:“山匪防御已破,可要随本宫上山剿匪?”

    声音神态,一如当年他们在南境时。这话也正是萧璃常常会对他们说的。

    范烨恍惚,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什么都没有变,几乎脱口而出‘自当跟随殿下’,但又被理智生生阻断。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漆黑铁甲,心中似是被一根长长的针刺了个对穿。如今他身上所穿,早已不是当年在南境时所着的银白明铠了。

    他低声一笑,声音中带着些苦,说:“从前倒没发现,殿下这么会诛心。”

    霍毕盯着范烨,心中也想到了三人并肩作战时的日子,他扭头看了萧璃一眼,然后说:“范烨,现在收手,尚可回头。”

    萧璃看着范烨,没有反驳霍毕的话。

    范烨在片刻的怔忡过后,忽然大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笑意,大声说:“回头?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早在他下令向燕必行放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此生再也无法回头。其实他心里也是清楚明白的,只不过一直自欺欺人罢了,以为只要没人知道,那么一切就可以如旧。

    “殿下亲口说的,‘同袍之情,自此断绝’,烨时时谨记,一刻都不敢忘却。”范烨一边笑着,一边拔出身侧的利剑,执于手中,对萧璃说道:“成王败寇,在此一举,胜者得偿所愿,败者尸骨无存,殿下,你我终究要有这一战。”

    “也是。”萧璃长叹一声,打马上前,对范烨说道:“仔细想来,你我从未真正比试过。没想到第一次交手,竟是在如此境地之下。”说罢,萧璃眼中几不可见的感慨褪去,目色一厉,手中红缨枪一转,直指范烨,道:“那就拿出真本事,战个痛快!”

    ……

    荣景帝,穆皇后,还有一众臣子均坐在大殿中,听着外面交战声越来越近。郭威早已集结可用的兵力去殿外抵挡,连武官们也都寻了羽郎将们的兵器,去到了殿外抵挡。如今留在大殿里的,除了帝后,也就剩些文臣了。

    “不知道报信的人顺利出去了没有。”荣景帝死死盯着殿门,自言自语道。郭威派出了一个轻功最好的羽郎将,那人荣景帝也识得,只希望他能顺利出去,找到萧璃和霍毕。

    而就在这时,羽郎将的防线终于被破,一个人如同破烂布偶一样,浑身是血地被人从外面扔了进来,荣景帝眯眼一看,他正是刚才出去报信的羽郎将!

    荣景帝心中一沉,这时,他听见了一下一下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仿佛就踩在每个人的心上。下一刻,有一人在士兵的重重保护下,出现在了大殿之外,那人的目光越过群臣,直直地落在了荣景帝的身上,而后高声道:“父皇,您去求援却不找儿臣,当真叫儿臣伤心。”

    “萧杰!你这逆子!”一直到萧杰出现之前,荣景帝还心存一丝幻想,如今见到了手持兵刃出现的萧杰,那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他额头青筋暴起,怒喝道。

    “逆子?”萧杰目光冰冷,脸上却露出了无所谓的笑容,说:“父皇,若是做孝子只能沦落到被您逼死的下场,那儿臣还是做逆子吧。”

    “萧杰!”荣景帝喝道:“若你现在收手,朕还可饶你一命!不然,等萧璃和霍毕……”

    “萧璃和霍毕?”萧杰大笑一声,说:“纵使萧璃和霍毕武功盖世,还能以肉,体凡胎抵挡千军万马不成?”说罢,他指了指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郭威,道:“即便武功高强如他,不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吗?”

    “萧璃和霍毕……”萧杰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道:“怕早已横尸朱雀大道了。”

    留在殿内的朝臣均面带绝望,唯有一人,面色如常,仔细看去,竟还带着一丝清浅笑意。

    ……

    范烨留在皇城外,其目的有二。第一,便是阻断皇城一切的求援之路。而第二,就是将萧璃挡在皇城之外。

    谋事时,范烟特地传信叮嘱,绝不可轻疏大意,更不能小看萧璃,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她回到皇城!

    她武功深不可测,又熟悉皇宫,骨子里还带着点儿疯,谁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出万军之中取将帅首级之举,三皇子的功夫不过平平,对上萧璃绝没有半分胜算,故而还是将他们隔得越远越好。

    范烨盯着萧璃,沉心静气,将脑中杂念一扫而空,然后举剑,率先攻去——

    “铮——”

    剑的攻势被萧璃手中的红缨枪阻断,两相碰撞,发出铮铮响声。

    两人都没有留手,这一下均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量,碰撞过后,俱是后退。

    两人快速停稳,握紧了兵器,然后立刻打马向前,又战在了一起。

    霍毕也并未闲着,自范烨和萧璃开打,两边的士兵也如同得到了指令,开始交战。随霍毕而来的士兵皆是这一年来由他亲自训练,令行禁止,故而虽然人数不占优,却并没有落于下风。

    战马上,萧璃与范烨所出尽是杀招,寒光四射,毫无花哨。

    “呲——”萧璃肩上护甲被砍掉。

    “哗——”范烨胸口的锁甲被挑飞。

    萧璃侧头,看看流血的左肩;范烨垂目,看看再无防护胸背。然后两人抬头对视,再次举剑向对方攻去!

    萧璃一枪抡来,范烨仰身险险躲过!萧璃来不及勒马,阻不住向前冲的势头,将后心暴露了出来。范烨左手狠狠得勒住缰绳,因太过用力,手心都沁出鲜血,他生生让战马停住,回身,一剑刺向萧璃后心!

    前面的萧璃感受到了身后的寒意,心中一凝,却并未闪躲,她闭上眼,大喝一声,一提马背,跃起,于半空中回身,一个横扫千军——

    萧璃背上银甲被利剑划破,血涌了出来。而范烨则被横枪扫落,兵器脱手,人也跌下了马。

    “当——当——当——”

    那顶华贵的凤翅兜鍪从头上掉落,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范烨趴在地上,再忍不住,噗地喷出一口血来,他发髻散乱,却撑着地,仍然想要站起来,这时,一柄红缨枪带着杀气,抵住了他的喉咙。

    他一边剧烈喘息,一边仰头看去,只见到萧璃一手持枪,一手随意抹去嘴角血迹,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范烨,你输了。”

    第169章

    羽林军人数不占优, 又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此刻已败下阵来,大殿中已然是萧杰的天下。

    萧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剑尖直指荣景帝。

    荣景帝也是半生戎马过来的,并未被这个阵仗吓破胆。他盯着萧杰, 骂了一句畜生。

    “畜生?”萧杰笑了,说:“即便是畜生, 那也是您生的养的,不是吗?”

    这一句‘生养’提醒了荣景帝, 他冷笑一声说:“果然卑微出身, 再怎么提拔也还是卑微出身。若早知道, 当年你生下来就该交由中宫抚养,看看你母妃把你养成了什么样子!”

    若说刚才萧杰还有个理智模样, 荣景帝一提范贵妃,立时就像戳到了萧杰什么痛处, 他瞪圆了眼睛, 眼中通红,面上带着些许的疯狂:“父皇放心,等我杀了你, 便去将你喜欢的儿孙都杀了,让他们都下去陪你!”,说完,他举剑便要向荣景帝刺去——

    有那沉不住气的朝臣已经开始惊叫, 挣扎起来, 想要去阻拦。

    “三皇子殿下!”清冷自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杰的动作顿了顿, 回过头, 见到是裴晏站了起来。

    见到裴晏异动, 跟随三皇子的士兵立刻将剑架在了裴晏的颈边。

    裴晏却不惧不退,视寒光四射的利刃于无物,目光坦然地看向萧杰。

    “裴晏?”萧杰回过头,看着裴晏,目光玩味,“你有话说?”冷哼一声,他的目光扫了一圈殿内的群臣,又说:“这个时候安分地呆着或许能保一命,没看见你的同僚都是如何做的吗?”

    裴晏没有理会萧杰的威胁,而是开口问道:“殿下当真要在我等面前,当众弑父吗?”

    “本宫既然已经走了这一步,就算我说父皇暴毙,你们也不会相信吧?”萧杰说。

    “没有陛下的传位诏书,三皇子殿下非嫡非长,无军功无贤名,便是连亲王的封号都无……即便说破天,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说到这里,裴晏放慢了语速,问:“三皇子殿下当真要如此登位?”

    听了裴晏的话,萧杰的眉目一凝,目光扫过被士兵押着的群臣,他们虽不言语,可眼中的情绪却没有隐藏。这时他已经冷静下来,摸了摸衣襟里之物,同时也想起了范烟表姐千万叮嘱。

    他回过头,看向御座之上的荣景帝,耳边再次响起裴晏的说话声——

    “公主殿下与霍将军武功高绝,若放弃救驾,一心突围,想来不难。”

    荣景帝脸色一变,穆皇后不为所动,而萧杰,眯起了眼睛。

    “霍将军可号令北境众军,公主殿下在剑南颇有声望,若是他们与尚在北境领兵的二皇子联合……”

    不需裴晏再说,萧杰已经明白。他弑父上位,非嫡非长,就如裴晏所说,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掌控了长安,只怕除了舅父所统领的岭南道,没人会服他!想到这里,他看向荣景帝,开口道:“父皇,写传位诏书吧。”

    裴晏的目光与荣景帝有一瞬间交汇,他不着痕迹地对荣景帝摇了下头,然后垂下眼,暗暗松了口气。

    *

    霍毕的兵与叛军早已战在一处,相持不下。萧璃以长,枪指着范烨,然后提气蓄力,大声喝道:“住——手——”

    因为使了内力,萧璃的喊声带着响彻寰宇之势,双方的士兵听到,均有一瞬间的停顿。

    萧璃借着这瞬间的停顿,继续喊道:“范烨已被我擒下,此刻停手,本宫既往不咎。继续作乱者,诛九族!”

    霍毕见到范烨已败于萧璃,心中松了一口气,当即跟着道:“三皇子暴虐成性,滥杀无辜,这才被陛下所厌弃。显国公范氏为私贩兵器以至边境不稳的首犯,如今事情败露这才迫不得已铤而走险!你们当真,要跟随这样的人犯上作乱?!”

    霍毕此话一出,令不少将士哗然,大家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各种各样的目光纷纷投向了倒在地上的范烨。萧璃抬手,招呼了几个士兵过来,押住范烨。她收了红缨枪,眼睛盯着范烨,一字一句,说给范烨,也说给在场所有人听:“手中兵刃,为保家卫国,为护土安民,当浴血沙场,当抵抗外侮,而非将利刃对准你的同袍,对准你本该守护的人!”

    范烨抬头,见到萧璃死死盯着自己,她的眼睛都红了,她心中似是极怒极痛,却又无从发泄,只能恨声问他:“范烨,你就从无半分心虚愧疚吗?!”

    范烨紧咬着牙齿,一声不吭,眼睛死瞪着萧璃,眼中,却落下泪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叛军中的将士们看着范烨,又互相对视,终于——

    “当——”有一名百夫长,扔掉了手中的兵刃。

    “当——当——当——”更多的叛军放下了兵器。

    范烨看着他们,并未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

    见情况已算是控制住了,霍毕走到萧璃身边,说:“你快去宫城,我留下清剿城中叛军。”说完,翻身上马。

    萧璃点点头,也往自己的乌云骥走去。

    身后,范烨看着萧璃的背影,看着她越走越远,忽然挣开两名士兵的束缚,捡起一旁的佩剑,作势朝萧璃后心攻去!

    萧璃听见背后的动静,转过身,正好见到范烨毫无章法地砍了过来。皱了皱眉,不知他所欲为何。这样的攻击,根本就伤不到她分毫。萧璃抬手,想要将他击退,却有人比她更快!

    范烨身后一名持强弓的将士,见到他欲偷袭公主殿下,当即一箭射出。

    下一刻,萧璃听见了羽箭刺入皮肉的声音。

    范烨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站着,没去管是谁射箭,只是盯着萧璃,然后吐出一口血来。

    “你……”萧璃瞪大眼睛,僵在原地,看着穿心而过的箭尖。

    范烨却好像未感到疼痛一样,手中的剑继续向萧璃劈来。

    又是一箭,从前至后,射中心口。

    “停!”萧璃猛地抬手,叫他们停下,“都停下!”

    两箭穿心而过,范烨终于无法继续行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范烨……”马上的霍毕亦是惊呆,眼睁睁地看着他跪在地上,却仍一点一点挪动膝盖,试图靠近萧璃。

    萧璃制止了身边的士兵,没有阻止范烨的靠近。

    终于,他挪到了萧璃的跟前。范烨口中鲜血不止,却仍旧仰着头,看向萧璃。

    “阿……阿璃,若是……有……来世……”范烨深深地看着萧璃的双眸,像是想要看到她的心底,也像是想要把她牢牢印在心底,“我……不与你为敌……可不……可不可以……”

    萧璃垂着头,看着范烨,忍着难以名状的悲哀之感,声音冰冷地说:“若有来世,莫要再相识了。”

    听到萧璃的回答,范烨竟笑了起来,“但……但我,还是想……”说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手,想要拽住萧璃的袍角。

    也是这时,范烨看见自己的手心已满是血污尘埃。

    他竟已经这么脏了……罢了……罢了……

    手伸至半途,范烨却没再继续,而是缓缓放下了手,垂下头去。几息之后,便再无一丝气息。

    此生二十余载,与你们一起时,最是痛快自在,若有来生,愿为马前卒子,任君差遣,为清途正道,一往无前。

    萧璃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身体逐渐僵硬的范烨,闭上了眼睛。

    霍毕张了张嘴,想要催促萧璃入宫救驾,却见到她已经睁开了眼,声音淡漠的说道:“给他收尸。”

    说完,便再不去看他,转身上马,对霍毕点点头,然后带着一队士兵往皇城赶去。

    霍毕看看范烨的尸身,叹了一口气。

    脑中却忽然想起当年他们三人在南境时的场景。嬉笑打闹,互相拆台时,又可曾想到今日之景?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走到了今日这般呢?

    霍毕又扭头去看萧璃远去的背影。

    幸好他与萧璃,可相扶相持,不至于有朝一日,兵刃相向。

    霍毕摇摇头,驱散了脑中的杂念,继续清点人数,清剿残兵去了。

    *

    紫宸殿

    荣景帝与穆皇后被叛军从大殿上押走,随着萧杰来到了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萧杰示意护卫放开荣景帝,然后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开口道:“父皇,写吧。”

    “写什么?”

    “刚才在大殿裴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萧杰冷笑,说:“父皇,装傻没用,写传位诏书吧。”

    “朕若是不写呢?!”荣景帝道。

    “不写?”萧杰笑了,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说:“那我们就看看父皇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了。”

    *

    大殿

    武将因为对敌,死伤不知。殿内的文臣们被叛军押着,面面相视。终于,有一名御史再无法忍耐,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便是有传位诏书又如何?!我定不会认此等乱臣贼子为主君!”说完,便要往对着他的兵刃上撞,以血明志。

    “钱大人!”离他最近的杨恭俭眼疾手快,把他往后一拽,这才免了血溅当场。

    钱御史的话属实是道出了部分朝臣的心思,却又有另一部分人将目光投向了裴晏,总觉得事情还没到最坏之处。

    果然,裴晏开口了:“钱大人即便想要殉国,也该等到尘埃落定时再殉。”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听到这话,心下稍安。

    当时裴晏制止萧杰伤害陛下时所说的话,实在很像拖延时间之举。裴晏这般不慌不忙,淡定自若,究竟是笃定他才名声高,即便萧杰篡位成功也不会杀他,还是说,他另有倚仗呢?

    作者有话说:

    写第二卷 的时候我记得有小可爱说,范烨看起来也很香,我记得我回复过,别站范烨,会很难受,万箭穿心一样地难受。

    唔,原本给他的结局就是万箭穿心而死。

    小霍的想法不是flag,小霍跟阿璃绝对不会走到兵刃相向这一步。

    *

    第170章

    皇城大殿中

    距离钱御史试图撞剑没多大一会儿, 有个小将来到大殿,把里面的士兵都叫了出去,只留了几人在外面看守殿门, 行为上对殿内的文官们之行动力表示出了十成十的鄙视。

    殿内的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也是无奈叹气。若是给他们个笔杆子,他们能把人骂的痛哭流涕, 但说到拼武力,那是真的没什么办法。

    “裴大人。”有人终于忍不住, 开口问道:“您心里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裴晏摇摇头, 说:“如此情况, 裴某也做不得什么。”

    “那您刚才……”为什么要暗示陛下拖延时间?

    “本官只是觉得,事情或许未至绝境。”裴晏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不由得让人佩服他的养气功夫。

    “两位能带兵的在成亲呢,三皇子也真是会选时间……”工部的谢尚书嘟哝了一句, 话音刚落, 他就感受凉飕飕的,抬头看去,却只见到了裴晏平静的目光。

    错觉吧, 谢尚书想。

    “都这种情况了,还谁能来救驾啊……”刚才说话的人又开口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绝望,“到时总不能真的认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为君主吧?”

    大家你一句, 我一句, 七嘴八舌地说话, 杨恭俭却并没有再说什么。他皱着眉头往外看, 心中担心着杨蓁的安慰。

    而这时, 大明宫的某个不起眼的废宫中。

    “三哥竟然真的造反了!”萧然扒着院子的门缝往外看,仍然不敢相信事实,他回头,看着院中的两个人,说:“你们两人之前就信了阿姐的话?”

    院中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是郭安,如今一脸凝重。女的则是杨蓁,面色倒还算平静,她怀中抱着个孩子,正安静地睡着。

    “我……”郭安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只是摇摇头,说:“我也没想到。”他只是奉公主殿下命令于今日来保护杨蓁,萧然还有小殿下,所以现在很有些骑虎难下。

    他不知道前面情形如何,父亲和陛下是何情况,想要去看,但又没法抛下这三个没有半点儿抵抗能力的人在此。

    “郭护卫,前面不论情形是好是坏,你都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局。”杨蓁说:“既如此,不如相信阿璃。”

    “是啊是啊,郭护卫。”萧然此刻也走回来,道:“阿姐最厉害了,她连三哥要在这一日造反都算到了,定然也有解决的办法。”说完,萧然扭头看向杨蓁,问道:“阿蓁姐姐,你怎么好像完全不惊讶?”

    “显国公所面对的是必死之局,左右都是必死,为何不搏上一搏?赢了,便权倾天下,输了,结果也不能更差。”杨蓁回答。

    “那又为何选在今日呢?”萧然又问。

    “公主殿下和霍将军大婚,两人皆不可能领兵,长安城热闹又混乱,想要造反,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吗?”杨蓁看着怀中阿诺熟睡的面容,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些不明就里便跟随上官逼宫的将士了。”除了那些核心亲卫,恐怕不少人都以为自己是勤王救驾呢。

    “阿蓁姐姐好厉害,跟阿姐一样厉害!”萧然看着杨蓁,眼睛亮晶晶地说。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让郭安心中平静,他时不时地看着外面的动静,仍没有放弃去前面探听情况的心。正想离开,却发现有几个叛军士兵不知为何竟然摸到了这里,杨蓁抱着阿诺避开,萧然吓得捂住了嘴,郭安眉目一凝,手起刀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几个叛军,又把他们的尸体拖了进来,掩在枯枝烂草之下。

    “郭大哥也好厉害!难怪阿姐会让郭大哥来保护我们!”萧然看着郭安,双眼放光道。

    郭安心中叹息,到底放弃了抛下他们去前面查看的心思。

    ……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天色渐渐得暗了下来,外面燃起了火光。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被关在大殿中的朝臣们听见外面又传来了厮杀声。有人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想要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于是走得离门更近一些。

    而在这时,大殿外忽然响起了一下一下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上。而随着脚步声一起响起的,还有铠甲甲片碰撞间所发出的声音,以及兵刃拖在地上所发出的摩擦声。

    此刻殿中所有人都看向紧闭着的大门,没有人注意到坐在最后的裴晏,忽然站了起来,看着殿门,目光中忽然迸发出灼人的光芒。

    “吱呀——”在所有朝臣的注视下,大殿的门被缓缓地推开,有一人手持缨枪,身穿着几乎被鲜血染透的银甲,站在大殿的门口。目光如电,满身杀气。

    脸上,是半干未干的血,背后,是蔓延满天的火光。

    “公主殿下!”兵部蒋尚书第一个激动地喊出声,然后飞速地冲了过去。自从公主殿下掌管兵部以来,蒋尚书从不知道他见到公主殿下的第一反应不是心虚头疼而是满心欢喜!

    随着蒋尚书的这一声喊,别人也都反应过来了,纷纷朝萧璃涌了过去,将她团团围住。

    反而是裴晏,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用眼睛紧紧盯着她。

    萧璃同样,第一时间捕捉到裴晏的身影。

    目光越过重重人群投向对方时,两人几乎是同时将对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见到对方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一起,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朝臣们看到公主殿下在见到他们以后松了一口气,还笑了的模样,心中都大为感动。呜呜呜,公主殿下不愧是先皇的孩子,真的跟先皇一样关心他们这些臣子。

    “陛下呢?”没见到荣景帝与三皇子,萧璃急着问。

    “紫宸殿!”谢尚书连忙道:“三皇子带着陛下与皇后娘娘去了紫宸殿!”

    “皇城中的叛军已经清剿,霍将军等会儿便会带兵进宫接管宫城,各位大人稍安。”说完,萧璃留了一队人在此保护朝臣,然后独自一人往紫宸殿而去。

    *

    紫宸殿

    萧璃放下缨枪,卸了铠甲,只穿着里面的衣袍,使出轻身功夫一跃,躲过了几个在外面看守的叛军,来到了紫宸殿后面。

    这里有一道不惹人注意的小门,是给打扫的宫人出入的,小时候萧璃没少从这里偷偷跑来找父皇。

    悄无声息地来到紫宸殿内,还没看到殿内场景,先听到了一阵拳打脚踢与崩溃哭喊声。

    萧璃躲在帷幔后面往里看,然后愣住了。

    拳打脚踢与崩溃哭喊的,竟然都是萧杰。

    而荣景帝则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几个守在殿内的士兵同样不知所措地看着,而穆皇后则完好无损地站在一侧,她别开脸,闭上了眼睛,不去看殿中的那对父子。

    来之前萧璃设想了很多种情况,她想到了萧杰可能会以暴力逼迫陛下写禅位诏书,也想到了陛下会设法拖延时间,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样一个场面。

    “你究竟把母妃当成什么,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萧杰的脸上带着癫狂,还有冲破了良久的痛苦压抑之后的放松。他对着倒在地上地荣景帝喊道:“从小到大,你只有在用得着我时才会多看我一眼!”

    小的时候,因为他跟萧璃年纪相仿,父皇便要他能处处胜过萧璃,若有不如处,便冷淡待之。长大了,又要利用他来平衡太子。太子明明是被父皇他自己逼死了,却又反过来忌惮他,还要拼命抬举二兄对付他……

    “你心中可有一丝半点把我当成你的儿子?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啊!”萧杰喊道:“不是用到了就能随手拿过来,用不着了就能任意抛弃的物件!”

    “我没有……你这种罔顾人伦,丧心病狂的儿子。”倒在地上的荣景帝睁开眼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我罔顾人伦?”萧杰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道:“说到罔顾人伦,我哪比得上父皇。”

    萧杰俯下身子,凑近荣景帝,好像想到了什么让他恶心难耐的事情,脸颊不停地抽搐,低声耳语道:“你在御花园中,那般对我母妃……你真的恶心,该死!”

    荣景帝瞪大眼睛,瞳孔一缩。

    想到儿时不小心撞见的场景,萧杰胃里像是被个钩子钩住了一样,几欲呕吐。

    他小时候尚不知道那般举动的含义,待到长大后,因着好奇,同几个相熟的公子哥去了私妓园子……内急去茅厕时,撞见了醉酒的客人在庭院中抱着妓子发泄□□。借着月光,他看见那男子脸上是令人作呕的迷乱,口中还不干不净得说着污言秽语。

    那一刻,他如遭雷击,这才明白儿时所见,那不是寻常夫妻敦伦,而是毫无尊重的玩弄,便如同这私妓园子里的粗鄙嫖客对待最下贱的妓子一般……

    那一夜,他在那所私妓园子里吐得昏天暗地,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的母妃,温柔美丽的母妃,纵然有贵妃的称号,却实则无一丝父皇的爱重。他每每只要想到,就难以掩饰心中的暴虐,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想要毁掉一切!

    萧杰的双眼通红,逐渐被暴虐与癫狂所控制,他死死地瞪着荣景帝,心中越来越恨。此刻,他已忘了什么诏书不诏书,名正不名正了,一心只想让眼前的人死!

    拔出佩剑,举高,落下——

    “啪——”一个茶杯从帷幔后飞出,打断了萧杰的手骨,手上的剧痛让他再拿不住剑,只听‘咣当’一声,剑身落地。

    萧杰惊慌抬头,只见萧璃从帷幔后走了出来,沉声道:“萧杰,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人在加拿大,又准备开始高强度爬山啦。

    坏消息是,日更十五天,已经没有存稿了,这周更新随缘,回到居所我但凡还能爬起来,肯定会码字。

    好消息是,十章之内绝对绝对绝对能正文完结!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拉出来谢个幕,今天谢幕的是郭安,萧然和萧杰。

    *

    萧杰的心理状态其实之前一直在铺垫,第一卷 有几处,第一处是荣景帝与贵妃相处,第二处是去猎场荣景帝与贵妃在马车的一场戏,第三处是写三皇子心中有暴戾的情绪,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还有第三卷里面显国公给三皇子背锅时,荣景帝的心理活动也是觉得显国公‘玩花样’正常,为什么,因为他也有自己的癖好,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设定的时候荣景帝的癖好来源和萧杰的性格发展都更详细一些,但碍于晋江的尺度,再加上这一段情节比较令人不适,写得就比较简单隐晦。

    其实本质上来讲萧杰与萧璃小时候看到了非常非常类似的场景,只不过境遇不同,就变成了不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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