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范烨?你怎么在此处?”萧璃打马向前, 问道。

    “我来寻你。”

    “寻我?”萧璃挑眉,问:“寻我做什么?”

    “这半年以来你一直避而不见,好不容易等到你肯出府了, 我就不能来见你吗?”范烨的目光于萧璃的脸上徘徊良久,才低声道:“你消瘦了许多。”

    萧璃闻言, 沉默。

    范烨见她不说话,于是又开口问道:“阿璃, 你真的打算就此接管兵部与太仆寺?”

    “圣旨已下,我难道还能抗旨吗?”萧璃无所谓地笑笑, 说。

    “萧璃!”范烨提高声音, 道:“若你不愿, 陛下又怎会强迫于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不知你这样做, 意味着什么?”

    *

    “原以为离间了陛下与萧烈,朝堂上便在无人可与殿下争锋。”显国公长叹一声, 道:“谁能想到陛下竟然能把萧璃挖出来!”

    “父皇此举, 便是不想让我一家独大的意思。”萧杰眉头微蹙,道:“可我不明白萧璃为何会愿意去做父皇的刀。她不是父皇的孩子,又身为女子, 大位怎么轮也轮不到她身上!她为什么非要站出来跟我们作对?”

    “原来她那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范烟闭上眼,道:“是我们棋差一招了。”

    “表姐此言何意?”萧杰问。

    范烟睁开眼睛,道:“太子死后,她直接将那个孩子送去了立政殿皇后那里。当时我只道她是怕皇后太过悲痛, 这才将孩子交给她抚养, 却没想到, 她是在这里等着呢, 这还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

    “意味着, 本宫就要跟两位范大人同朝为官了。”萧璃回答。

    “陛下不过是利用你限制三殿下的权力,若是二皇子,还有可能继承大统,可你这样,对你到底有何好处?”范烨神色中带着焦躁,他一鞭子打下,骑马追上萧璃与她并肩,“你原来为了太子,各种筹谋自然无可厚非,可现如今太子已经死了,你……”

    萧璃猛地停住马,视线直直逼向范烨,让他生生止住了话语。见他闭了嘴,萧璃这才开口,说:“兄长不在了,可还有阿诺。”

    “阿诺?”范烨愣住。

    *

    “萧璃是与皇位无缘,可那个孩子,只要陛下给他上了玉碟,那他就是太子嫡亲血脉,陛下的亲孙子……”范烟说:“他可不是与大位无缘。”

    “你是说……”显国公想了想,说:“陛下以那个孩子相挟,让萧璃甘心情愿做刀?”

    “与其说要挟,不如说是利诱。”范烟慢慢地说:“太子生前死后那段时间,萧璃的所作所为已足以让陛下相信萧璃对太子的真心实意。若陛下让萧璃知道他有可能传位给那个孩子,你说,萧璃会不会为了她阿兄的孩子,心甘情愿为陛下所用?”

    “传位给那个孩子?”萧杰难以置信道:“他才是个婴儿,父皇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范烟反驳说:“陛下是武人体魄,虽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身强体健,全然不是寿数将近的模样。从前太子在朝时,陛下视储君为威胁,如今太子病逝,二皇子贬谪,四皇子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吟诗作画……现如今被视为威胁的,可就是殿下您了。”说到这里,范烟又叹了口气,言语中有些懊悔,“是我心急了,或许该留着萧烈,给陛下一个平衡的局面。”

    在范烟心中,萧烈可比萧璃好对付多了。如今除掉萧烈,却让萧璃冒了头,当真得不偿失。

    “表姐倒也不必如此想。”萧杰说:“二兄毕竟是正经的皇子,还年长于我,更有父皇的宠爱,早些将他驱离长安并不是坏事。至于萧璃与那个孩子……”萧杰笑了笑,意味不明道:“不过一个婴儿,能不能好好长大尚未可知。而且萧璃早晚要嫁人,我不信等她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对别人的孩子掏心掏肺。”

    显国公亦是点头赞同,唯范烟沉默不语。

    孩子在皇后的立政殿,后宫还有杨蓁掌管宫务,想下手,又哪有那么容易。且萧璃心志之坚,常人所不及,又怎能仅仅因她是女子就如此轻视之。

    范烟眉心紧皱,心中烦躁。就是因为一直以来无人重视她,才叫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在南境两年收买了人心,被南诏王一纸国书正了名,又与霍毕订下婚约,然后在陛下寿宴上踩着北狄王子扬名,如今又堂而皇之进入朝堂,掌了实事!

    范烟回想着父亲和萧杰的话,最终闭上眼。

    他们是不是都忘了,萧璃虽然不是陛下亲子,却实实在在的是先帝嫡出的公主,论血脉纯正,她,才是正统。

    *

    “所以,你就是为了阿诺,不惜被陛下利用,不惜与我们为敌?”范烨难以置信地问。

    “大家一同为陛下分忧而已,什么为不为敌的,别说得那么难听。”

    听到萧璃这不咸不淡的回答,范烨气急,“太子是你的兄长,三皇子难道就不是了吗?为什么,阿璃,究竟为什么,你宁愿帮扶一个尚不懂事的婴儿,都不愿相信三皇子,都不愿相信我吗?”

    “相信你……”萧璃似是觉得好笑,不由得笑出声,她缓慢地重复,“相信你?”

    “是。”范烨认真道:“三皇子若是登上皇位,你定也会享长公主尊荣。我,我也定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不会让我受任何委屈……”萧璃一笑,然后问:“怕是有条件吧。”

    萧璃脸上的嘲讽让范烨再说不出话来,让他觉得仿佛自己的心思都被摊开在阳光下,毫无遁形。

    这时,萧璃冷笑一声,道:“算了吧,萧璃如何,倒也不劳世子来挂心。”

    萧璃那一句‘世子’刺得范烨心中一痛,让他不由开口质问:“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霍毕?你为了他,甚至不惜与三皇子,与我们范家为敌?他能给你的,我便不能给吗?萧璃,南境两年,我对你难道还不够真心实意,你为何就不愿意信我?”

    “信你……”萧璃深吸一口气,才道:“我只恨我信过你!”

    范烨一愣。

    “你问我为何一定要与三皇子为敌,好啊,我告诉你。”萧璃盯着范烨的眼睛,道:“因为这个江山,不能让你们这样的人掌权,这个天下,不能让你们这样的人摆弄!”

    “我们这样的人?你什么意思……”

    “江南道的种种,赵念真的是首恶吗?”萧璃冷冷说道。

    范烨一震。

    “多少人无辜丧命,多少人流离失所,范烨你自己扪心自问,这究竟是谁人之过?你们范家,当真脱得掉干系吗?!只因陛下被蒙蔽,你们就可以将所做恶事都忘了吗?!”

    范烨感觉自己心仿佛被重重锤了一下,一时间心绪极乱,心虚与无地自容之感交错出现,他躲避着萧璃的目光,说:“我之前……并不知道……真的……”说着,范烨的语气坚定了些,他抬头看向萧璃,说:“但是你相信我,以后必不会如此。”

    父亲为了争权夺利确实行事有些偏激,可若是萧杰登基,父亲便不再需要如此不择手段。

    “显国公所行之事,你不知,行。”萧璃一笑,她看着范烨,一字一句问道:“那,燕必行呢?燕大哥难道不是被你所杀吗?”

    范烨本就心绪不稳,乍一听见燕必行的名字,眼睛猛然瞪大,眼中是掩饰不住的仓皇。

    见此情状,萧璃闭上眼睛,轻声道:“果然是你。”

    范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萧璃的唇抖了抖,开口自嘲道:“可笑我开口之前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我宁愿杀人的是范烟,是显国公,是任何什么人,也不希望是你……”

    “你……你如何得知……”

    “燕大哥心脏异于常人,能拿到□□机,且将他一箭穿心之人,除了你,还能有谁?”萧璃盯着范烨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

    萧璃的眼神冰寒刺骨,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意,刺得范烨心中生疼,同时也让他彻底明白,此后不论他得到何种权势地位,不论他对她怎么好,他都不可能得到她。

    他太了解萧璃了。

    范烨心中一慌,他伸手拽住萧璃的衣袖,急急道:“你听我解释……”

    萧璃却寒着脸抽出身侧佩剑,挥剑,接着,只听‘呲啦’一声,利剑斩断了那片被范烨拽住的衣袖。

    衣袖被剑尖带到了上空,范烨一愣,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片衣袖自两人头上缓缓飘落。

    ——不论生死,烨自当随行——

    ——范烨,你说本公主是不是天纵奇才——

    ——殿下威武——

    ——本公主可不需要借酒浇愁——

    ——我这二十年,唯与殿下一起剿匪时,最是畅意自在——

    ——你可以唤我阿烨——

    ——不,还是叫大范吧,大范好听——

    ——等回了长安,我向陛下乞旨尚公主,好不好——

    不过片刻,衣袖便已落地,范烨紧盯着那片衣袖,心痛难耐。

    萧璃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同袍之情,自此断绝。世子说的没错,从今往后,你我只是政敌。世子不必高抬贵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说完,萧璃掉转马头,意欲离开。

    “阿璃。”身后,范烨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其实不论我如何做,不论我们范家是否为恶,你我都只会走到这一步吧。”

    “若范氏从不曾为恶,又怎会走到如此境地。”

    “可不论如何,你都不会选我。”范烨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一样,追问。

    这一次萧璃没有回头,更也没有回答,她只是闭了闭眼,然后马鞭落下,策马离开。

    “你会后悔的,阿璃。”范烨看着萧璃的身影越来越远,低声自语,“你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兵部府衙

    萧璃穿着一身骑装, 身上一侧挂着马鞭,另一侧配着宝剑,斜靠在兵部府衙的书案旁, 手里拿着兵部尚书所拟的条陈,看得认真又仔细。

    堂堂公主殿下都站着, 虽说站得不是很端正,但兵部众人也是无人敢落座的。

    萧璃这一看就看得有点儿久, 她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分给他们半丝眼神。站得久了脚有些酸, 兵部尚书悄悄动了动腿, 与身边的兵部侍郎交换了个眼神。

    “我说……”就在这时, 萧璃‘啪’地一声将条陈合上,抬起头, 似笑非笑地说道:“蒋大人,您就打算让我拿这个回禀陛下吗?”

    “殿下这是何意?”萧璃一开口就是来者不善, 兵部尚书眉心一皱, 回道。

    “也没什么意思。”萧璃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条陈,说:“就是觉得蒋大人在欺负我读书少。”

    “下官不敢。”蒋盛连忙道:“有何处不妥,还请殿下明示。”

    “有何不妥?”萧璃哂笑, “就这所需银两数目首先便过不了户部那一关。再说说这武官的栓选……你们这是打算糊弄谁呢?是,吏部不管低阶武官栓选,但这么大的漏洞摆在这里,你当裴晏那个尚书是摆设吗?”

    兵部侍郎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就怕她不说哪里不好, 既然指出了具体的点, 那他们也自然有所应对。他深吸一口气, 正想罗列出种种理由, 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萧璃阻止。

    “本宫没心情在这里听你们说一二三四,这条陈拟地如何你们心里有数。我通篇看下来,简直不知道是你们太蠢……”见蒋盛几人面露愠色,萧璃蓦地提高声音,“还是你们故意如此,就是为了叫本宫丢脸,然后知难而退!”

    萧璃这突然而来的怒气让蒋盛心中一惊,赶紧道:“下官不敢。”

    “行,本宫这次就当你们不敢。”萧璃一笑,脸上哪还有半点怒色。她随意将手中条陈扔开,道:“这份不合格,重新写一份来。”萧璃一边说,一边玩着自己的指甲,“本宫也不叫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了,落笔时摸摸自己的脑子,别总把别人当傻子。”

    “这……”萧璃才第一次来兵部,就这么着急给他们下马威,还让兵部尚书跟兵部侍郎两人在下属面前丢着么大的脸……

    蒋盛强忍着心中的怒气,面上却恭谨地问:“殿下对预算与栓选细则不满意……那殿下认为这预算该多少,栓选规则又该如何改制?”

    听到蒋盛的问话,萧璃的目光从指甲移到了兵部尚书的脸上。她扬了扬眉,讶异问:“蒋大人,你是兵部尚书还是我是兵部尚书?你想让本宫干你的活,那你干什么?告老还乡吗?”

    蒋盛被萧璃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他过去这五年受的气都没有这一天受的多。就在这时,兵部侍郎悄悄拉拉他的袖子,拽回了他的理智。

    萧璃说的没错,他们本就抱着让萧璃知难而退的心思,既然隐晦的不妥之处被她瞧了出来,是他们棋差一招,没事儿,走着瞧。蒋盛呼出气,平复了心情,然后低头应道:“殿下说的是,下官这就重新拟一份条陈来。”

    萧璃沉默地站着,没说话。

    “殿下?”兵部侍郎抬头,小心地请示道:“如今已快至下衙,殿下可以先行回府,我等一定尽快拟好新的条陈交由殿下过目。”

    “下衙?回府?”萧璃脸上带着怎么看怎么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道:“既是本宫让你们返工重做,我又怎能先行回府?”说罢,萧璃走到一处空置的书案后,坐下来,随手抄起一本书,道:“开始吧,要做多久,本宫陪着。”

    正打算下衙回府的一众兵部官员:“……”

    “殿下……”兵部尚书带着一众官员的期待开口说:“可是如今天色已晚……”

    萧璃看着书,眼都没抬,“没事,本宫不介意。”

    诸位官员:可我们介意。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等今日连夜将新的条陈赶出来?”兵部侍郎试探问道。

    听到这句话,萧璃终于赏了他们个眼神,指着被随手仍开的旧条陈说:“不然呢?五日之后可就又是大朝会了,你们总不会要我拿着那玩意去御前对奏吧?”说罢,目光重新投到书上,“五天虽然听着挺长,可保不齐下一版还要返工,所以,只能劳烦各位大人了。如今天色渐晚,大人们抓紧时间。”

    兵部尚书与兵部侍郎面面相觑,又看着萧璃如老僧坐定一般,终于意识到她是认真的。蒋盛与下属们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只能对萧璃行了个礼,带着属下去隔壁廨房商讨新版的条陈。

    “哦对了。”即将离开时此房时萧璃忽然开口。她双指夹住书页翻页,口中却对兵部侍郎道:“马大人是吧。”

    “下官在。”

    “本宫听说后日你家要为幺子办满月宴?”

    “是,殿下。”马侍郎不知萧璃为何忽然提起这个,正心下疑惑,便听见萧璃又说:

    “那马大人可要加把劲儿啊,不然,就只能让大人家的男丁代为迎客了。”

    兵部侍郎:“……”

    马侍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公主殿下什么意思,是说做不到让她满意就不让他们回家,甚至连他儿子的满月宴都不让回去,是吗?

    她怎么敢?马侍郎心中又惊又怒,但在看见萧璃身侧宝剑的那一刻这怒气又泄了。

    他怎么忘了,他面前这人可是萧璃,随随便便削掉北狄王子半片头发的人,她,她什么不敢啊!

    最终,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回了一句:

    “下官明白了。”

    兵部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了。

    *

    这一日并无大朝会,荣景帝在紫宸殿见了几个朝臣,议定一些朝事之后就带着宋公公来到了立政殿。

    不出所料,皇后就在偏殿中,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老虎逗弄着阿诺。阿诺仰头看着小老虎,藕段儿一样的小胳膊努力地往上够着,嘴里还咯咯咯地笑。

    这些时日以来皇上得了空便会来看望小阿诺,立政殿的宫人早已经见怪不怪。摆摆手免了皇后的礼,荣景帝来到小床边,低头一起看着。

    穆皇后脸上的笑意未收,“阿诺如今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这语带笑意,宛如家常一般的对话却让荣景帝愣了愣。此情此景,一瞬间仿佛把他带回了阿煦刚出生的时候。他们两人初为父母,孩子每一个新的动作都能叫两人惊奇不已。

    荣景帝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拿过宫人递来的布偶,也跟着一起逗弄,想叫阿诺坐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荣景帝轻咳一声,率先开口道:“皇后可曾听说,兵部的人叫阿璃整治得不轻。”

    穆皇后一怔,淡淡回道:“我这些日子只顾着阿诺了,倒是未听说这些前朝之事。”

    荣景帝一想也是,皇后素来很少插手朝政,便是连朝臣的内眷都很少见,这也是他一直对她很是放心的理由。

    “不过,以阿璃的性子,不论到哪怕是都免不了折腾。”穆皇后又开口了,言语中带着淡淡笑意,“那孩子是被陛下宠坏了。”

    “说得也是。”荣景帝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乐。

    听闻那兵部侍郎连幺子的满月宴都未出席,还是他十五岁的长子出来代父迎的客。又听说兵部的人被萧璃放出府衙时,各个面色憔悴,走路都走得踉踉跄跄,仿佛被妖精吸干了体力。

    “阿璃这性子好,以后朕瞧哪部不顺眼了,就叫她去治治。”说完,荣景帝的目光又落在阿诺的身上,温声说:“我们得好好教导阿诺,可不能叫他像他姑姑一样混不吝。”

    穆皇后垂下眼帘,嘴角露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容。

    *

    显国公府。

    “前几日朝会过后,父皇叫了宗正寺,太常寺还有礼部的人去了紫宸殿。”萧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如今谁人不知,父皇这是打算给那孩子上谱录碟。这若是以萧煦嫡长子的身份录了进去,那萧诺的身份可就比我还高了。”

    “殿下稍安勿躁。”显国公开口道:“身份再高,他如今也是个未满一岁的幼儿,又有什么能力与殿下为敌?”

    “但他有皇后,还有萧璃!”说起萧璃萧杰心下就不爽快,他一直以来礼贤下士都未能收服兵部,萧璃却如个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反倒把兵部上下管的服服帖帖。兵部那些人……真是一帮贱骨头!萧杰心中着恼,眼中便划过一丝阴狠。

    “皇后无母族势力,又从不涉朝政,不足为惧。”范烨忽而开口:“萧诺唯一依仗不过是萧璃罢了。”

    范烨看着手中茶杯,笑了笑,继续说:“而萧璃最大的依仗不过是霍毕,或许还要加一个裴晏。只要除掉这两人,只凭萧璃一人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说得容易。”萧杰道:“虽说现在北境无战事,可霍毕在北境威望甚高,他本人又老老实实地呆在长安,无半点异动,只等与萧璃成婚,父皇不可能动他!”

    听到那句‘只等与萧璃成婚’,范烨面色冷了冷。

    “至于裴晏,那更是滴水不露,破绽全无,除掉,怎么除?”萧杰继续道。

    “阿烟,你可有什么办法?”显国公问一直未曾出声的范烟。

    “擒贼先擒王,殿下,父亲,我们该对付的难道不是已经掌握实权的萧璃吗?”就算除掉裴晏和霍毕又怎样,又能碍着萧璃什么?“还有,父亲不要忘了,先太子虽并未结党,可不代表朝中没人偏向于他。如今这些人会倒向谁,也不需我再多言了吧。”

    “为父明白。”显国公点头,“可那些人不过是些墙头之草罢了,无利益维系,又能紧密到哪里?当务之急仍是霍毕与裴晏。”

    萧杰与范烨亦是点头。

    范烟笑了笑,表情有些无奈,最终却是顺着三人的思路说道:“想要彻底除掉或许不易,但也并非不可离间。”

    “此话怎讲?”范烨先萧杰一步问。

    范烟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她看着自己的弟弟,说:“他们两人会帮萧璃,说到底是因为一个‘情’字。但以‘情’为谋,便如风中执炬,随时随地都有烧手之患。这因爱生恨之途,阿弟该最明白吧。”

    范烨脸色一青,并未搭话。

    “表姐打算如何做?”萧杰好奇问。

    “具体怎样行事,还要细细考虑。”范烟柔柔一笑,然后对萧杰说:“殿下还有婚约一事需要思量。”

    “阿烟说的是。”显国公道:“过几日府上便会于牡丹园设宴,邀各府贵女赏花,到时候殿下还得好好看看才是。娶妻嘛,除了家世,也要殿下喜欢才是。”

    “舅父说的是,劳舅父费心了。”

    作者有话说:

    氿氿说得对,范烟反而是反派团里面最能正视阿璃能力的那个人。智谋上堪为镜像。

    第143章

    “萧璃!哎哎哎, 你这人怎么又动手?”

    跟兵部的人耗了这么多天,之后又去收拾太仆寺,如今萧璃总算是能在正常时辰回府。前脚让画肆去拿暮食, 后脚霍毕就翻墙跳了进来。

    酒流提剑砍去,被萧璃制止。

    霍毕一笑, 伸手弹了弹酒流的剑尖儿,说:“明知道打不过我还非要打, 你说你是不是傻?”

    “明明可以走大门,却非要翻墙, 也不知道是谁傻。”自家的护卫自己护着, 萧璃先是对霍毕冷哼一声, 然后转头对酒流说:“去跟你画肆姐姐说,多拿些吃食过来, 家里来了饭桶。”

    被叫饭桶的那人摸摸肚子,嘿嘿一笑, 说:“确实还未用暮食, 那就叨扰了。”

    “这个时辰来找我所为何事?”萧璃问。

    “瞧你这话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来找你吗?”

    萧璃皱了皱眉。

    “不过这次确实有正事。”霍毕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递给了萧璃:“齐军师来信了。”

    萧璃目光一凝,一把从霍毕手中拿过信。

    “信是用你教他的密语写的,应该是为了那件事。”霍毕低声道。

    他们几人在南境剿匪时,便是齐军师发现了南境匪寨所用的很多兵器与当年北狄人所用兵器同出一源。因为牵扯甚广, 还有可能与当年杨家的逆案有关系, 他们便没有大肆宣扬, 只是暗中调查。

    当时他们一路从剑南道打到了岭南道, 横扫了大半南境, 除了追着贩卖女子的路径,也同样是追着兵器的线索,这才一路从黎州查到了锦州,最后对上了千石寨。

    本来在千石寨大当家张彪那里已经得到了线索,可因为燕必行的误会让他给跑了,后来张彪更是在江南道被人灭了口,一下子,线索全断。

    萧璃心中烦躁,齐军师却在此时提议由他留在南境继续调查。之前他们已然暗中去了那个所谓的‘杨氏所开的私矿’,证明了那不过是一处练不得钢铁的废矿,那么在偌大的南境里,定然有一处可炼钢铁,且规模还不小的矿厂。

    萧璃沉吟片刻便认同了齐军师的提议。

    不论所贩的女子亦或是兵器的来源,最终指向的都是千石寨,且根据张彪所漏的只言片语,也能推断出他所涉颇深,不然不会被特地灭口。

    “这么急着灭口,反倒是暴露了对方的心虚。”萧璃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不论兵器还是人口,都不易运输,各有各的难法……既然种种线索都指向千石寨……”

    “那在下就在锦州附近,千石寨一带暗中探查。”齐军师道:“只是锦州治下地域广阔,且多深山老林,这样探寻,怕是要耗费一段时日了。”

    “无妨,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萧璃想了想,然后认真道:“军师,既然是私矿,那必然会有人护卫看守。您只需探查到位置便可,不需要深入调查,请以自己的安危为首。”

    齐军师闻言一愣,然后露出了堪称慈爱的笑容,正要开口却被袁孟抢了先,他拍拍自己,又拍拍旁边的林选征,说:“公主殿下,我跟选征可都不是白吃饭的,有我们两人在,不会让军师受伤的,放心!”

    齐军师翻了白眼,萧璃却笑了笑,说:“等我回了长安,会设法调派个可信之人来锦州,也好有个照应。至于军师,那就拜托两位了。”

    一时间,袁孟只顾着拍胸脯保证,却忘了齐军师明明是将军的人,为何公主殿下却要为他的安危道谢。

    于是这近一年的时间,萧璃霍毕从岭南去了江南,又从江南回了长安。而齐军师却留在了岭南,扮成了寻仙访道的的中年文士,天天往烟瘴林子里面钻,至于林选征和袁孟,自然扮成了护卫跟着一道儿走,这一走,就走到了今日。

    萧璃展开信纸,一行一行地读。霍毕凑了过来,看看信上字迹,又看看萧璃,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不用找个书什么的译一下吗?”

    信送到时他已经第一时间看过,因忘了译法,这才急匆匆跑来找萧璃,指望她给自己译,结果萧璃竟然就这么直接看起来了。

    萧璃瞥了一眼霍毕,然后转身走进书房,拉过一张纸,一边看信一边落笔。

    “有眉目了。”最后一字写完,萧璃将译文递给霍毕,而后展颜一笑。

    霍毕愣了愣,不由道:“似乎好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自从太子薨逝之后,他好像就没再见过萧璃真心实意的笑容了。一直以来不是讽笑就是冷笑的,很是吓人的样子。

    萧璃闻言,收了笑,正色道:“军师找到私矿所在位置了。”

    “当真?”

    萧璃道:“他并未真的深入探查,但已有七八分把握。”

    “军师说七八分,当应该是已然八,九不离十了。”

    萧璃点头,思索了片刻,然后拿出另一张纸开始落笔写字。

    “你这……写的是什么?”霍毕现在看着密语就觉得头疼。

    “我让军师暗中去找吴勉,他如今任锦州别驾。那偌大的一个私矿,必然有地头蛇与之合作,为其奔走。”萧璃笔下不停,口中也未停:“如今该顺藤摸瓜了。”

    “你觉得,军师能摸到范家吗?”霍毕问。

    萧璃的笔锋一停,而后抬头看向霍毕。

    “怎么?”霍毕一笑,笑容中带着些许痞气,说:“真当我傻吗?”

    闻言,萧璃干脆放下笔,好整以暇地坐好,抬起下巴,道:“说说吧,都猜到了什么。”

    “杨墨一直被护在东宫,想来你跟太子殿下从未相信过杨氏的罪过。”

    骤然听到霍毕提起两人,萧璃面上微露声色,手却捏紧了。

    “那处废矿也证明了杨氏无罪,至少不该是私开铁矿的罪名。”霍毕道:“而此案应该也不是陛下虚构的罪。”

    “何以见得?我已说过,皇上他忌惮兄长。”

    “若此案真的是陛下为除太子殿下羽翼故意诬陷,那么一,不该有铁器流入北狄,二,他不该疑心父亲,不及时出兵救援。北境失守是何等大事,若非陛下真心怀疑边境将领谎报军情,绝不会不出兵驰援。”

    萧璃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是,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是真心怀疑。”

    “我听裴晏说,此事是太子殿下去御前求了情。”

    萧璃死死盯着书案,半晌,才道了一句,“是。跟那时一样,是个雪天,跟那时一样,兄长在紫宸殿前跪了一天一夜。”萧璃咬着牙,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话说出来:“也是自那一遭之后,兄长的身体才一落千丈。”

    “因是裴晏私下所述,我并未好好向太子殿下道过谢。”霍毕低声道:“抱歉。”

    “兄长为的是死守北境的万千将士与我大周的十几万百姓,能保住北境,所愿足矣。”萧璃笑了笑,说:“不缺你那一句道谢。”

    “裴晏倒是也说过一样的话。”

    萧璃垂下眼,不言。

    “那时我刚回京,对裴晏的话并未轻言信与不信。但经过这么些事情后,我倒是生了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以陛下的性子……不像是会因为太子以跪相逼就出兵的。”霍毕小心地问道:“当时是否还发生了别的事?”

    萧璃认认真真地看着霍毕,半晌一笑,点头道:“是,当时确实发生了别的事情。”未等霍毕发问,萧璃便道:“那个冬天极冷,我恰巧那时生了一场大病,几日之内烧得人事不知,气息微弱,太医看了,说我生机渐衰。”

    霍毕听了,看萧璃云淡风轻的样子,只觉心中突然一疼。

    萧璃看着窗外,眼中似乎是在回忆,又或是在想些别的什么,“太常寺卿,就是吕修逸他阿爹上奏陛下,说我被先皇遗煞所冲,祸星在北,解决了北边的祸星,我的病自然会好。”

    萧璃收回目光,笑着说:“换句话说,就是我父皇留下的祸患,煞气冲到了我这个亲生女儿,这才导致了我重病在身。而祸患在北,正好落在了霍师父的求援信上,师父是父皇一手提拔的将领,这一切可不就对上了吗?”

    “陛下……竟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出兵的吗?”霍毕难以相信,只觉得荒唐。

    “或许吧,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出兵便好。”

    “你那时当真重病?”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萧璃无所谓地笑笑,道:“是真的病了,在宫里躺了近两个月才下了床,又将养了半年才算完全康复。”

    霍毕算了算时间,这才发现,裴晏成为新科状元,一日阅尽长安花之时,萧璃应该还在大明宫中养病……

    这么说来,裴晏岂不算是在太子与萧璃最脆弱时离开的?

    罢了,这两人的纠葛,也无什么深究的必要。想了想太子去时裴晏的样子,霍毕摇了摇头。他只需知道,裴晏如今对阿璃并无恶意便好。

    叹了口气,霍毕忽然伸手捏住萧璃的手腕,探她脉搏,放轻了声音问:“你呢?身体都养好了吧?没留下什么病根吧?”

    萧璃白了霍毕一眼,抽回手腕,说:“当然,本公主天赋异禀,再过几年等我内力大成,我一个打你两个!”

    霍毕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萧璃的脑袋,说:“好,那到时候可得劳公主殿下保护微臣了。”

    这时,诗舞走了过来,递上了一张帖子。

    萧璃接过了,打开一看,眉头微蹙。

    “呦,这是谁来相邀啊?”霍毕打趣道。

    “呵。”萧璃合上帖子,脸上现出一丝冷笑,“说曹操,曹操到。”

    “这帖子,是范家下的。”

    作者有话说:

    新季度,一半的时间被分到新项目上去了,熟悉新项目,有点儿忙,这个月基本可以默认隔日更,周末应该会有加更。

    第144章

    “范家?”霍毕问:“他们邀你做什么?”

    “不止邀请我, 估计也邀了你。”萧璃道:“范家在牡丹苑设宴,我估摸着,长安大半贵女应当都接到了帖子。”

    “他们这是要给萧杰选妃?”霍毕了然道:“那你这帖子就是礼节性的了。”去不去也着实无所谓。

    “如今时节正好, 去看看牡丹也无妨。”

    “你当真要去?”

    萧璃复又打开帖子,看着上面的字迹, 笑了笑道:“我这张帖子,是范烟亲自写的。瞧瞧这遣词用句, 看来是真的想邀我一叙。”

    “范烟?你好像一直颇为在意此人。”

    “是。”萧璃点头,她随手将帖子一扔, 道:“神交已久, 确实是时候该会一会了。”

    *

    立政殿外, 荣景帝才去看过萧诺,正打算回紫宸殿处理些政务。路过御花园时偶然听见花丛后传来了女子的说笑声。

    “看我这一招, 你投不投降!”女子的声音活泼又带着爽朗。

    “好了,花园还没扫完, 别闹了, 阿朝!”这是另一个声音,比之之前的声音要温柔沉稳些。

    这两人的笑闹声让荣景帝一愣,他不由得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宋公公见了,连忙跟上。绕过一丛月季,声音的主人出现在荣景帝的眼前。

    看其装束,两人都是负责扫洒的宫女, 梳着同样的单螺髻, 不同的是, 其中一人的发髻上带着彩色的绢花, 而另一个只饰以简单的青色布巾。戴着布巾的那人背对着荣景帝, 拿着一个扫把比比划划,想来就是活泼声音的主人。

    戴绢花的宫女先一步见到荣景帝,脸色一变,当即惊慌跪下。而拿扫把的宫女因是背对着荣景帝,她先是奇怪回头,见到陛下就站在身后,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整个人也僵住了,甚至忘了行礼。

    宫女的一双眼睛清澈得就如同山间的鹿,又像是撒娇的猫儿,就这样毫无遮挡阻拦地出现在荣景帝的面前,让他怔在了原地,也仿佛让他听到了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声音。

    ——萧效,看我这一招,不比你差吧——

    这时,戴青色布巾的宫女终于回过神来,赶紧跪下。不过,不知是这宫女极为大胆还是怎的,她虽然跪下了,却并无什么恐惧惊慌之色。

    荣景帝也恢复清明,他举步走到了青巾宫女身前,低头看着她,温声道:“抬起头来。”

    青巾宫女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眼中还有未来得及掩饰的好奇。

    荣景帝注视着这双眼睛良久,才开口问:“你叫阿昭?”

    “回陛下,是。”

    “哪个昭?可是日明之昭?”

    宫女好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荣景帝说的是哪个昭,然后她摇头,说:“回陛下,是朝朝暮暮的朝。”

    “朝朝暮暮啊。”荣景帝有些恍惚,然后笑了笑,道:“是个好名字。”说罢,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宋公公,而后便离开了。

    宋公公会意,他并未第一时间跟着荣景帝离开,而是对身边的小太监耳语几句,然后走到仍旧跪着的宫女阿朝身边,亲手扶起她,笑得慈祥:“阿朝姑娘的福气来了。”

    阿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转为惊喜和羞涩,她垂下头,轻轻道:“以后……就劳宋总管费心了。”

    是夜,已然梳洗打扮好的阿朝跟在领路的宫女太监身后,向荣景帝寝殿走去,一路安静无声。

    ——以后你便叫阿朝了,记住,是朝朝暮暮的朝——

    ——你有一双极好的眼睛,不需媚上邀宠,只需以这双眼睛看着陛下便可——

    ——可以适当大胆些,语气当坦直清亮,切忌怯懦畏缩——

    ——琴歌舞乐?不,你不需要如此——

    ——对,记住你现在的模样,在陛下面前也记得这样笑——

    阿朝闭上眼睛,最后回忆了一次那个温润清俊的身影,而后睁开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

    穆皇后轻倚在立政殿内宫的殿门,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着什么。

    “皇后娘娘。”有宫女出现在皇后的身边,若是宋公公在这里,定能认出这人正是白日里那个头上戴着绢花的宫女。

    “事成了?”穆皇后依旧看着月亮,问

    “宋公公已将人带走了。”宫女回禀完,微微皱眉,道:“娘娘,阿朝真的会受宠吗?”

    “有那样一双眼睛,放心,会的。”

    “就因为与范贵妃相似的眼睛?”宫女不解,又有些不忿。

    “哪里是因为同范贵妃相似。”穆皇后并无任何不悦,反倒是觉得有些好笑,“该说范氏受宠,也多亏了那双眼睛罢。”

    说罢,穆皇后最后看了一眼昭昭明月,而后转身走回内殿。

    范氏不过有那么一双眼睛便得以得宠多年,而除了一双眼睛,她又有哪里比得上那人?

    可阿朝不同,阿朝不仅有那双眼睛,还有她的调,教。毕竟,这大明宫里除了萧效,又有谁会比她更了解那个人?便是阿朝只学到些许皮毛,也尽够了。

    *

    牡丹苑,贵女们已经陆陆续续随着当家主母到了。

    牡丹苑极大,内有亭台楼阁,还有山丘水榭。女眷们多在水榭的一侧,这边因着日照更好,牡丹更为繁盛好看;被邀请来的五陵少年,贵胄子弟们则多在水榭的另一侧的清亮处,投壶斗诗。

    而萧璃,则被侍女带到了一个堪称偏僻的凉亭。

    萧璃看着亭下棋盘,又看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范烟,失笑,“怎么,范小姐身为主家,不需要去待客赏花吗?”

    “族中请了年长稳妥的女眷待客,并不需我亲自出面。”范烟柔柔一笑,道:“且公主殿下聪慧,当知此宴非是为了范氏,我去与不去,也并无甚关系。”

    “哦。”萧璃了然,道:“你说的也对,请了这么多贵女,是为了给萧杰选妃,不愧是最受宠的皇子,这选妃的排场还真是大。”

    “公主殿下请。”

    萧璃一笑,无可无不可地坐下,看着面前的棋盘,道:“族中长辈在前面待客,范小姐却要在此处与本宫手谈吗?”

    “都说观棋知人,我也只是想更了解公主殿下一些而已。”范烟垂眸看向棋盘,率先落下一子。

    “那怕是要让范小姐失望了,本宫善武,于棋道并不算精通。”萧璃也随意落了一子。

    “怎会如此?”范烟脸上依旧是无懈可击的笑容,她说:“公主殿下谋定而后动,布局精妙,不论是伴读至交,亦或是长兄遗孤都可用为棋子,可不像不善棋道之人。”

    萧璃落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将棋子落在了选定的位置上。收了手,萧璃这才又说:“倒是比不得范小姐,断尾求生,能赶尽杀绝就绝不手软,若说棋如其人,不知范小姐的棋道是否也如此诡谲阴狠。”

    范烟执子的手停住,她抬眼看向萧璃,两人对视片刻,而后相视一笑。一时间,亭中影影绰绰的,尽是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下棋是假,刺探才是真的。

    范烟的邀请如此。

    萧璃的应邀亦是如此。

    “公主殿下,玩个游戏如何?”

    “哦?说来听听。”

    “以一局棋为时限,一问一答,如何?”

    “如何问,又如何作答?”

    “问嘛,自然是问心中迷惑,这答,可答可不答,可真亦可假,如何?”

    “听着还算有意思。”萧璃一笑,落完了子,道:“可以,本宫便陪范小姐玩玩。”

    “我既做东,便由公主殿下先行提问吧。”范烟柔柔一笑,说罢,拿起一枚棋子,看着棋盘,做思索状。

    萧璃没什么犹豫,也没有给范烟什么思考的时间,直接开口问:“北狄王子当众向我求亲,范氏许以什么为交换?”

    垂眸看着棋盘的范烟瞳孔猛地一缩。

    她心中惊疑不定,萧璃是如何猜到范氏与北狄有约定的,那日范烨想说的话明明并没有说出口,寿宴之后,萧璃也没有再给北狄半个眼神,北狄更是没有任何行动,与她范家也无交际……

    会交换什么,自然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假话,有可能会被识破……

    不对!范烟心中一惊。这时,却听见萧璃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编好了吗?”

    范烟心神一震,猛地明白过来。

    她视萧璃为大敌,果然一点儿没错。若是寻常人,定会先揣摩试探一番,图穷再谈匕见,可萧璃竟然直接就问了这么一个让人‘白刀进,红刀出’的问题。

    这问题听起来简单,却隐藏着一个假定,那就是范氏就此事与北狄已有约定交换。而这才是萧璃真正想问的。

    她未在第一时间反驳,已然给了萧璃想要的答案。

    “我们与北狄并无什么……”范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干巴巴的。

    “我明白了。”萧璃不在意地笑笑,说:“该范小姐落子问话了。”

    范烟先是落了一子,而后问道:“裴晏遇险,公主殿下可是专门从岭南连夜奔袭赶去相救的?”

    “我若说不是,范小姐会信吗?”萧璃脸上若无其事,心中却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在救人时暴露了。

    范烟摇头。

    萧璃无奈笑笑,没有做欲盖弥彰之举。

    范烟这一问,确定了三件事:

    第一,萧璃与裴晏确实有私。

    第二,两人有特殊的联络方式,若非如此,萧璃不可能那么快得到消息。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裴晏在萧璃的心中……地位不低。

    “可惜,陛下却不信。”范烟笑笑,道:“说起来我还颇为好奇,公主殿下是如何打消陛下疑心的。”

    “范小姐,下一个问题该我问了。”

    “我的不是,公主殿下请。”

    “好,那么我的下一个问题是……”萧璃一边看着范烟的眼睛,一边落下一子,同时问道:“范家对江南漕运,可还有掌控之力?”

    第145章

    “范家对江南漕运, 可还有掌控之力?”

    萧璃此话一出,范烟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肺腑直至冲向脑心,霎时间让她的头仿若针扎一样。

    掌控漕运, 萧璃为何会用‘掌控’一词?她都知道了什么?

    范烟双指夹着棋子,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她知道刺杀燕必行的事情定然瞒不过, 范氏也确实曾经插手过船帮的事情。可不论是燕必行还是副帮主,都已经死了。萧璃他们明明一直着重查的是江南道的官员, 船帮即便有参与,也只是底下的小头目偷偷帮忙运货而已。

    萧璃为何会想到他们插手了漕运……若是知道了漕运, 那么她知不知道其他的事?知不知道他们与北狄的交易?

    又或者, 她所指的只是船帮帮忙运送劣质堤坝材料而已, 并无别的意思,是自己想得太多?

    不, 萧璃绝非会随意发问之人,她不可轻易回答。

    “范小姐, 该你落子了。”萧璃声音平静。

    范烟回过神, 低头看向棋盘,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处落子。

    事到如今, 她已不能完全撇清范家的干系,过多掩饰反倒不妥,深吸了一口气,范烟回答道:“范家在江南道的人几乎尽数被公主殿下除去, 我们对江南道还有多少掌控, 公主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避重就轻, 躲开漕运, 只说江南道, 这是瞬息之间范烟想到的回答。虽说提起那些白白损失的人手,范烟心中还是发堵,但这已经是如今能想到最好的应对。

    听到范烟的回答,萧璃轻轻一笑,并未置评,反而是在棋盘上步步紧逼。范烟无法从萧璃的表情中窥见她的想法,一时间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一轮她是否含混过去了。

    两人安静地下了几手棋之后,范烟才调整好心绪,看着萧璃,问出了她的问题:“那么这一轮,我的问题是……”范烟紧盯着萧璃的眼睛,问:“裴晏愿意帮你,是不是因他对你有情?”

    萧璃一愣,继而笑出声,笑了好一会儿,萧璃才停下,道:“范小姐,我与霍毕婚期在即,你没有忘记吧?”

    以笑掩饰,又避而不答,看来她猜得没错,范烟在心中暗道。

    “有婚期又如何,这男女之间的事,又不是一定要以婚约为前提。”范烟浅浅一笑,眼波流转,妩媚风流。

    萧璃惊讶地嘴都张开了,一脸‘竟然还能这么玩’,‘真是开了眼’的表情。

    “说起来我也很是好奇,我去救裴晏,连范烨都未曾发现异样,你我素未谋面,为何就这般确定我与裴晏关系匪浅?”

    “这是公主殿下下一个问题吗?”范烟歪头问。

    “唔。”萧璃想了想,随意道:“嗯,就回答这个吧。”

    萧璃的问题忽然从刀刀见血变成了不痛不痒,让范烟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这对她来说不是坏事,答了这个问题,她便又多了一个问问题的机会。

    范烟道:“阿烨未发觉,是他不曾如此想过,也不愿如此想。可我不同,我出嫁前,不止一次见过裴晏与殿下相处的模样。”说到这里,范烟的语气更柔更缓,仿佛能引出人的无限柔情与遐思,“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那样的公子,却只对殿下一人露出过温柔笑意。”

    萧璃迎着范烟探究的目光,并未躲闪,也没有任何羞涩,更没有顺着范烟的话回忆往昔。她只是沉默了半晌,然后才慢吞吞开口道:“哦,原来你喜欢裴晏啊。”

    范烟胸口一闷,这并非她想看到的反应,偏偏这时候萧璃好像来了兴致,她匆匆落下一子,而后上身前倾,凑近范烟,好奇问:“你也给裴晏送过荷包帕子之类的对吧?我就说我没记错。”

    不等范烟说话,萧璃又说:“难怪你接连两个问题都是问他,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看来范小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对我没什么兴趣。”

    萧璃这一通胡搅蛮缠让范烟有些懵,这全然不是她所预期中萧璃的应对,没等她说话,萧璃又开口了:“你既然喜欢裴晏,当年裴家给裴晏说亲时怎么没听说范家有动作?”毕竟自裴家流露出给裴晏说亲的意思时,全长安的贵女夫人都蠢蠢欲动了起来,那段时间连布料首饰胭脂水粉的价格都跟着涨了起来。

    萧璃语气随意地仿佛只是随便问问,又好像是在嘲讽她,一时间让范烟摸不清她的意思。但不论如何,她提起此事,都让范烟觉得心中被刺了一下。

    她的笑容更大了一些,反驳道:“公主殿下不是一样未曾被考虑?”

    萧璃没有任何被冒犯到的神色,反而是光棍地一笑,说:“没办法嘛,谁叫那时候本宫跟裴晏闹翻了呢?倒是范小姐,即便嫁不成裴晏,也不至于嫁给赵念吧?那个赵念,本宫见过一面。”萧璃摇摇头,“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还不怎么好看,跟裴晏可差远了。以范家的地位,即便揽不到天上的明月,也没必要低就一碗杂粮饭吧?”

    “若范氏是世家大族,或权势滔天,自然想要谁便要谁。”范烟一时口快,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此话一出,她便道不好,抬头,果然见到萧璃恍然大悟的表情。

    “啧啧,范小姐做下这么多恶事,竟只是为了一个男人。”萧璃颇有些感慨地摇头,“裴晏这厮真是害人不浅。”

    范烟心中又是一堵,她张开嘴,想说这跟情爱和男人有什么关系。这关乎到权势,关乎到地位,若她有萧璃的地位,有公主之尊,那与裴晏青梅竹马的就是她,不论做下什么荒唐事都有人兜底的人也是她,而非萧璃。

    萧璃已经有了一切,却还要去问旁人何不食肉糜,简直……

    不对。

    范烟心中一震,她看向萧璃,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公主殿下在试图激怒我。”

    萧璃心中可惜,面上却不显,只装傻道:“哦?范小姐不高兴了吗?本宫说话一向不太过脑子,还请范小姐包容一下。”

    她刚才确实是在试图激怒范烟,想要进而寻找她心境上的漏洞,只可惜范烟清醒的很快。如今只能看出她对裴晏有些执念,可这执念有几分,却难以分清,萧璃估摸着对范烟而言,美男计可能也没什么用处。

    “轮到我问问题了,公主殿下。”范烟直接略过此节,将一直跑偏的话题拐回去。

    “请问。”

    “调王放去刑部,是何用意?”

    按照常理来说,对这种暗藏着机锋的问题,萧璃应该第一时间撇清。毕竟王放的调任明面上跟她可没有半分关系,且此事算得上是裴晏一手促成,她若认了,那更进一步坐实了她与裴晏关系紧密。

    但萧璃却没有撇清,她看着范烟,心中奇怪。这半年来她闭门不出,裴晏的动作绝不止这一桩,范烟她不问那个被调去锦州的吴勉,不问江南道的任免,却偏偏问了刑部?

    萧璃做出惊讶状,而后表现得有些好笑,仿佛对这个问题全无提防,她说:“就许你们安插棋子,不许我来布置人手吗?刑部的卢尚书是你们的人,可我也不想对刑部两眼一抹黑。”

    这不仅承认了裴晏与她的关系,更是表明了王放偏向于她。

    闻言,范烟做得端直的身子微微舒展了一下。

    范烟这是放松了,为什么?得知王放可能为她做事,她为什么反倒放松了?萧璃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大脑却飞速转着。

    她放松,是因为原本让她紧张的事与刑部有关,却与萧璃所说之事不相关……范家还有什么事与刑部有关?

    “棋局焦灼,留给公主殿下的时间不多了。”范烟好整以暇地落子,而后说道。

    “好吧,我最后一个问题是……”萧璃把玩着棋子,先是看着棋盘,而后抬起头看向范烟,眼中带着明晃晃的不怀好意,开口道:“范小姐有没有想过,你们的所作所为之所以不被惩治,不过是仗着陛下信任。如今萧杰这般优势占尽,逼得陛下不惜启用本宫来抗衡……陛下对显国公府的信任,还能剩下多少呢?”

    说罢,萧璃看都未看棋盘,却将棋子精准地落于一处。攻守在一瞬间逆转,范烟的黑子瞬间倾颓!

    棋局与萧璃的话一起,如同巨浪一样冲击着范烟,让她的大脑好像针刺般痛,偏偏萧璃还在继续说话:“杨氏前车之鉴,显国公真的看不到吗?你们这么全力帮助萧杰,保不住什么时候就要被我那三兄弃车保帅了。”

    “不可能,三皇子不会!”范烟下意识反驳。

    “哦?为什么?”

    “因为……”范烟猛地停住,然后死死的盯着萧璃,嘴里几乎被咬出了血。

    “范小姐,你输了。”萧璃指指棋盘,面上一派轻松,道。

    范烟盯着丢盔弃甲的黑子,喉头一甜。她执黑子先行,却还是输了?

    萧璃却在此时叹了口气,说:“若以棋观人,范小姐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是个难得的好棋手。”说罢,萧璃目露惋惜,问:“范烟,你为何一定要选这样一条路?”

    “这样一条路?”范烟反问:“萧璃,天资卓越又如何,身为女子,加不得官,进不得爵,这点你该最清楚吧,哪怕身为皇室正统,只因是女子,连江山都要拱手让人。”

    “所以便要翻云覆雨,玩弄人心吗?夫君,父亲,兄弟皆可成为棋子。”

    “萧璃,你的所作所为,与我又有何区别?”范烟觉得好笑:“我为了掌控江南嫁了赵念,你嫁霍毕,不也是为了他的兵权?我利用阿弟对你的感情和执念为我们做事,你不同样利用了长兄的遗孤掌权?说到玩弄人心,以人为棋,我怕是还不如你。”

    萧璃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开口:“可我不会用无辜人的鲜血为我铺路。”

    “那也只是暂时而已。”

    萧璃沉默。

    范烟一笑,她伸手,执起一旁的茶壶,一边倒茶一边说:“以茶代酒,我敬殿下一杯。一番相谈,倒是让我很想与殿下交个朋友,只可惜……”

    只可惜立场不同,唯有不死不休。

    范烟先给自己倒满,而后抬手,试图往萧璃身前的茶杯上倒茶,却不知怎得,手一抖,一大泼茶水落到了萧璃的衣裙上。

    萧璃看着身上的茶水,眉心微蹙,又抬头看看范烟无辜中带着歉意的表情,凉凉道:“话本里这种桥段我见过不少,泼茶泼水,而后安排人手趁人换衣时污人清白。范小姐不会也欲行此道吧?”

    范烟摇头,“这等招数对普通女子尚可尝试,可对公主殿下……以殿下的武功,哪怕是范烨出手,怕也会被一脚踹飞吧?”

    “看来范小姐并不糊涂。”萧璃起身,懒洋洋道:“不过沾些茶污,干了之后多些褶皱罢了,本宫又不是那等在意名声的小娘子,便是不换衣裳,谁又敢置喙半分?”

    “殿下说的是。”范烟笑着应声,而后看着萧璃转身,离开了凉亭,往赏花之处去了。

    范烟盯着萧璃的背影,一直到她走远了,才不再勉强忍耐,剧烈地咳嗽起来,也将刚才涌上喉头的那口血吐了出来。

    萧璃!

    心思诡秘,又有强大的武力傍身,她比她想的还要更难对付!一定,一定要除了她,不然父亲必然要败在她的手上!

    “小姐。”这时,一个婢女出现在范烟的身后,低声道。

    “那边都安排好了?”范烟拭净嘴角的血,问。

    “是。”

    作者有话说:

    范烟确实喜欢裴晏,也对裴晏有些执念,但是不多,对她来说,男人哪比得上有权有势?有权有势以后,什么美男子不能要?她大概就是这么个想法,哈哈哈。

    第146章

    牡丹苑

    刚刚为裴晏领路的小厮忽然被一个神色匆匆的管事叫走, 听其言语,仿佛是女眷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裴晏待下宽仁,所以并未苛责, 只点点头让他们离开,牡丹苑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只需要绕过前面的假山群,便可走到那群五陵年少们投壶斗诗之处。

    牡丹苑的假山是由前朝的叠山大师所制, 依此地山水而建,曲直有势, 收放有度, 称得上牡丹苑一景, 假山内有九曲回廊一样复杂的山洞,不仅地形复杂, 且阴湿潮冷,故而人们多是远观, 近处却少有人来。

    裴晏也未打算近赏, 范氏设宴,王绣鸢和谢娴霏受邀,王放为了陪妹妹, 或许还有些什么别的心思,所以邀了他一同前来。路过假山时,裴晏本不打算停留,可隐隐约约的一声‘霍郎’却让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裴晏看向假山深处的山洞, 一动不动, 仿佛里面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下定决心, 举步朝山洞方向走去。

    一步步走近, 那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山洞里面应当是藏着两人,似乎是在暧昧调笑。一男一女,在这偏僻处独自相对,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那个女子低低地唤着对方‘霍郎’,声音比之其他女子,少了一丝娇柔,多了一分清亮,正是裴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裴晏听见了,脸上浮现出些难以置信,目光宛如利剑刺向山洞,他举步走近,却又猛地停下。

    因为这时他又听见了颇为熟悉的,男子的声音,低沉温柔地叫着女子的名字——

    “阿璃。”

    裴晏胸中忽然一痛,不由得弓起身子,是以手扶住了假山才没有跌倒。

    山洞中两人仿佛还觉得裴晏不够痛一样,亲密的言语,暧昧的声音,如一波又一波的浪一样,朝着裴晏涌来。

    山洞中,一对儿野鸳鸯在交颈缠绵,山洞外,裴晏死死咬着牙,手指狠狠抠着山石,指尖出血了都未曾察觉。

    *

    “清和,你怎么才来?”王放作为长安双璧之一,已经被迫鉴赏了好多首诗作。如今另一璧终于来给他分担压力了,王放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抱怨。抬眼见到裴晏,王放却怔了怔,“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差?”

    “没什么。”裴晏摇头,顿了顿,而后问:“今日殿下可来了?”

    王放有些惊讶,不知他为何会在人前问起萧璃,但转念一想,反正在外人面前这两人一直交恶,问问对头的行踪也没什么,于是放心回答道:“阿鸢和阿霏都应邀前来,殿下自然也来了。”说罢,他往投壶处一指,“这不,在那边带着霍将军大杀四方呢!”

    裴晏抬眼看去,只见萧璃又进了花箭,引得众人为她欢呼,霍毕站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萧璃,全然未察觉自己的目光有多么专注。

    裴晏瞳孔一缩,目光落在了两人的衣衫上,久久未动。片刻后,裴晏生生收回目光,逼着自己看向别处,闭了闭眼,然后接过旁人递来的诗稿,予以点评。

    另一边,萧璃出够了风头,退下来站到霍毕身边,上下扫了他一眼,眉头一皱,问:“你这是在泥巴里打了滚儿吗?”怎么身上还沾着枯叶泥巴呢?

    “别提了。”霍毕一脸的无语,说:“刚才进来时遇到个笨手笨脚的婢女,捧着一篓子枯枝烂叶,下台阶时绊到了脚,洒了我满身。”

    “啧,估计那个婢女是惑于霍大将军风姿,这才失足跌倒。”萧璃打趣。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霍毕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完,看着萧璃略带褶皱的衣裙,问:“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璃看了一眼玩得正欢的少年们,压低声音,道:“范烟洒的。”

    “她这是想做什么?”霍毕问。

    “不知。”萧璃同样不解,皱眉道:“我想了好久,也想不通洒我一身水,弄皱我的衣裙能有何用处。”

    “总不至于是想趁你换衣裙时……”霍毕说到一半儿就停住,然后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说:“不可能,就你这一拳打残一个大汉,一脚踢死一个流氓的功夫,等闲谁人能近你的身?”

    萧璃白了霍毕一眼,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于是自言自语道:“总不会真的被我刺激地手抖拿不稳茶壶了吧?”

    她自然是看出了范烟强忍着一口老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心俱疲,丝毫不敢放松,离开的时候也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的。跟范烟说话,真的是要命。

    霍毕听了,眼睛一亮,他自然是知道萧璃今日前来,就是为了从范烟那里套话的,于是连忙问:“有收获?”

    萧璃笑笑,然后点头,“回去给你细讲。”

    “好。”

    *

    一天饮宴之后,客人们陆续离开,一直到送走最后一家,范烨才回到了范烟的身边。

    “客人们都离开了?”范烟问:“阿杰还在与父亲叙话?”

    范烨点头,犹豫片刻,他开口道:“这就是你离间裴晏与萧璃的计策?让裴晏以为萧璃与霍毕在假山处亲密缠绵?”

    范烟看着身前的棋盘,一点一点地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没有说话。

    “裴晏真的会上当吗?他当真心慕萧璃?”

    “不然你以为,我费尽心思邀请萧璃来此与我饮茶下棋,比拼心力脑力,甚至不惜暴露了自家的消息给她,是为了什么?”又落下一子,范烟把棋局复盘了个七七八八,而后抬眼,道:“自然就是为了确认她与裴晏之间,究竟是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所以……他们两个……”范烨试探着问。

    范烟自然知道范烨的心思,她轻笑一声,然后说:“自然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好,我姑且相信。”范烨道:“但你怎么就能确认可以以此法离间两人?只凭假山后一个善口技者似是而非的对话与声音,和萧璃与霍毕两人带着污渍褶皱的衣裙?你当裴晏傻吗?”

    “对旁人,他自然是冷静清明,但是对萧璃呢?所谓的关心则乱,可不是只是前人随意说说而已。”范烟笑着把最后几个棋子摆好,说:“我说过了,以情为谋,会有反噬之患。”

    “可萧璃与霍毕的婚事,天下皆知,你知,我知,裴晏更知道。”范烨说:“他既然未曾反对,甚至隐隐想帮,自然与萧璃已有默契。”

    “那毕竟是未来的事,现如今我们将萧璃和霍毕两个人的亲密明明白白摆到裴晏的面前,我不信他能冷静待之。”范烟笑笑,道:“信之一字,最是飘渺,情之一字,最难相测,如今我们先凿出一个缝隙出来,扎下一根刺,总有叫高楼倾覆的时候。”

    范烨垂眼不语。

    “你那是什么表情?”范烟问。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从男女之情,名声清白上下手。”范烨说:“她如今已入朝堂,为何不堂堂正正,在朝堂上打败她?”

    “我的傻弟弟,这自然是因为我们不能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地针对她。”范烟说:“萧璃今天也提醒了我这一点,陛下想要朝局平衡,若只剩萧杰一人独大,那我们范氏与几年前的杨氏又有何区别?萧杰与萧煦又有何区别?至于我为何要从名声清白上下手……”范烟欠了欠身子,说:“我虽不愿承认,但攻讦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不就是攻讦她的清白和名声吗?就拿今日之事来说,若裴晏疑她,她无法自证,只会越描越黑。”想起白日里萧璃所提起的话本中的桥段,范烟好笑道:“我又何须真的让人污她清白,只要别人相信她不清白,那她的‘清白’,也自然没有了。”

    “但愿阿姐的谋划能成吧。”范烨脑中闪过萧璃明如炽阳的笑容,却还是说道:“若是我,会信阿璃。”

    “我也信她,我不信的,是男人。”范烟无所谓地一笑。

    “对了,记得这几日叫人远远地跟着裴晏。”范烟安排道:“有何异动,都要报给我知道。”

    “你又想做什么?”

    “若是裴晏的心墙真的被我们凿出了缝,那自然应该乘胜追击,再追加几榔头,凿塌了这堵墙啊。”

    *

    绣玉楼,裴晏独自坐于楼上,自斟自饮,到了夜深,已是饮尽了七八壶的酒了。

    清俊的面容染上薄红,清冷的双目也变得迷蒙,眼中埋藏地很深的痛苦也再无法隐藏,于夜深人静时跑了出来。

    “再来两壶酒。”招来店小二,裴晏吩咐道。

    “公子,您已经……”

    “两壶。”

    “是……”小二无奈,只好去给他温酒。

    等小二拖着温好的酒,拉开包厢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好听的声音:“裴大人?”这声音温柔婉约,又带着些许若有似无的情谊。

    裴晏抬起眼,目光越过小二向后看去,见到一个穿着烟青衣裙的美貌女子看着自己,目光幽幽。

    是范烟。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周末的加更,所以,小裴会中招吗?

    *

    再有个一两章,收拾范烟。

    *

    然后再两三章,把显国公和三皇子一起串个糖葫芦

    *

    然后再两三章,搞范烨。

    范家收拾完了再搞皇帝,然后就差不多啦~

    第147章

    裴晏半倚半靠在身后的围栏上, 发髻略微松散,几缕发丝自额角垂落,搭在脸上。

    明明是无双公子的模样, 却又染上了几分落拓之意,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范烟接过小二手中的酒壶, 接着进入了裴晏所在的包间,并拉上身后的门, 将内与外隔绝开来,然后安静地注视着已是半醉的裴晏。

    裴晏的手指修长, 指尖于莹白中带着通透且浅淡的红。他抬起手, 拿起酒杯喝尽最后一滴酒。范烟看着白瓷酒杯轻触薄唇, 看着酒水入喉,看着眼前人喉结上下滚动,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

    四目相对。

    裴晏像是没看见范烟,又或者对她全不在意, 只在乎自己的酒何时拿来。

    范烟看着眼前人, 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谈才学能力,单单美色,足以让人垂涎, 也不怪自己少时对他一片倾心。心中虽然这样想着,可面上却仍是柔顺温婉的模样。范烟跪坐在裴晏的身侧,倾身将酒壶置于桌案上。

    “裴大人仕途顺意,因何借酒浇愁?”范烟眉心轻蹙, 问。

    裴晏虽然面带醉意, 可仍不改清冷疏离的样子, 只淡淡道:“不过小酌而已。”

    “小酌?”范烟看着案几上七八个空掉的酒壶, 挑了挑眉, 显然是不相信的模样。看向裴晏,范烟又露出笑容,轻声问:“裴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烟虽然力薄,无法为裴大人分忧,却愿认真听一听裴大人的烦恼。”

    可能因为裴晏真的醉了,也可能因为范烟的声音太过温柔惑人,裴晏安静了片刻,竟然真的开口了。

    “我只是忽然有些怀疑,长久以来我所相信的,所坚持的,是否是正确的而已。”

    听了裴晏的自语,范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很快地隐去,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迷惑,问:“是非对错,裴大人怎会分不清?”

    “但很多事情,又哪里是一句‘是非’就能说清楚的。”裴晏意有所指。

    “裴大人是否……”范烟试探问:“后悔了?”

    ‘后悔’一词一出,像是触动到裴晏什么一样,他怔了怔,然后转过头看着范烟。

    “原来我竟然是……后悔了吗?”

    范烟没有问裴晏后悔什么,她只是拿起酒壶,为裴晏已经空掉的酒杯倒满了酒,然后说:“便如我这般不懂什么大道理的小女子都知道,欢喜的,在意的,都应当紧紧抓在自己手里才行,这道理,裴大人不会不懂。”

    “抓在自己手里?”裴晏重复一遍,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摇头,说:“她不会开心。”

    “难道如现在这般就是开心的吗?”范烟低声道:“明明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却不得相守……裴大人难道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心悦之人与旁人举案齐眉?”

    裴晏闭上眼睛,没说话,却也不愿再听。

    “功名利禄,地位权柄,不过身外之物。”范烟的声音越发轻柔和缓,带着丝丝蛊惑之意,“她又怎能为了那些,弃裴大人的真心不顾,甚至还要利用裴大人的情谊呢?”

    裴晏仍旧闭着眼睛,他的呼吸逐渐平缓,竟是睡了过去。

    “裴大人?”

    无人应答。

    范烟无奈一笑,此事终归不急于一时。

    楼外的月光洒了进来,落在裴晏的脸上,让他看起来仿佛是玉雕的人一样。范烟就跪坐在裴晏的身边,此时两人离得极近,近得范烟甚至能听见裴晏的呼吸,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度。

    仿佛被蛊惑了一样,范烟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包厢门,然后回过头来,缓缓地向裴晏伸出手。

    即将碰到裴晏衣襟时,手腕被捏住了。

    范烟猛地清醒过来,低头,见到裴晏伸出手,确切的说,是两根手指,一上一下地捏住她的手腕,阻止她更近一步。再抬头看向裴晏,他双目清明,哪有一丝半点的醉意。

    “你装的?”范烟抽回手,问。

    “本想着可以将计就计,却不曾想范小姐这一番谋划,竟是为了这个。”裴晏也收回手,然后将刚才碰过范烟的手指置于桌沿那里刮蹭,像是想把皮刮掉一样,他一边刮着手指,一边冷淡说道:“即便范小姐想要自荐枕席,裴某却不愿为此赔上操守。”

    范烟死死地盯着裴晏擦手指的动作,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污秽之物一样。若是一般小娘子,此刻怕是已经羞愧要死了,可范烟却冷笑一声,说:“裴大人这是为公主殿下守节吗?可惜此时萧璃恐怕在与别的男子饮酒舞剑,半分心思都没放在裴大人身上呢。”

    范烨曾提到过,他们在南境时,时常对饮和比武,所以范烟此话也不算胡编乱造。

    裴晏闻言,动作蓦地停住,范烟见状,隐隐露出得意之色,却在此时听见裴晏说:“范小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尚且不了解你的敌人,离间之计又如何能成功呢?”

    说罢,裴晏站起身,想要离开。

    “真的没成功吗?”范烟坐在原处未动,道:“裴大人应该知道,你在假山处所闻所见,即便现在不是真的,有朝一日也会成真!”

    裴晏的动作顿住。

    “裴大人,你知道的,那些恩爱缠绵,亲亲我我,全部都会成真。你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萧璃与别人恩恩爱爱,生儿育女?”

    “范小姐。”裴晏开口,道:“或许有些事于我与她而言,比长相厮守更为重要。”

    “是吗?什么事如此重要,总不会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吧?萧璃是这样说服你为她尽心尽力的?”范烟嘲笑道。

    “罢了。”裴晏沉默了半晌,最后无奈一笑,叹道:“夏虫不可语冰。裴某言尽于此,范小姐好自为之。”

    *

    “公子,我听鹤梓说,您今天有艳遇?”月上中天时梅期才回到府中,他一回来,就对仍在看公文的裴晏挤眉弄眼。

    裴晏不冷不热地瞟了一眼梅期,没有说话。

    “当然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见裴晏脸色不好,梅期赶忙找补,“我们公子那是何人,才不屑于那些莺莺燕燕!”

    “你深夜才回来,是有何事?”

    “哦!”梅期收了调笑之色,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了裴晏,“主人得到的消息。”

    打开纸张,上面详细记录着岭南道的镇军大将军今年送给显国公的生辰贺礼。

    裴晏扬扬眉,道:“只这一张纸吗?”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梅期咧嘴一笑,拿出另一张纸,递了过来,道:“主人说公子看了,自会明白。”

    第二张纸上面写的,是这位大将军去岁为荣景帝贺寿时所进礼单。

    给荣景帝的礼单,比给显国公的礼单薄了整整三成,更不要说去岁是荣景帝的整寿。

    裴晏甚至不需要多做什么,只需要将消息透露给荣景帝,荣景帝自然会开始猜疑忌惮这个他一直信任的人。毕竟,显国公在岭南道势大到,远超过了他这个皇帝。

    又看了看两张礼单……荣景帝的这张应该是从杨蓁那里得到的,至于显国公的这张……裴晏记得那位镇军大将军的家人都在长安,想来是崔朝远打探出来的消息。

    “她的那些狐朋狗友,倒也有些用处。”裴晏想起崔吕王谢那四人合起伙来挤兑自己的模样,不由一笑,说。

    “确实。”梅期点头,然后立马说:“但他们哪比的上公子?加起来也比不上公子万一!”

    这马屁拍得太过露骨,照梅期的预计,公子定不会理会,谁知他闻言竟然认真地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梅期:“……”

    裴晏将两张纸折好,放在油灯上烧着,然后说:“我知道该做些什么。你照常回禀便是,哦,对了……”裴晏好像想起了什么,说:“去跟她说,还是请她少些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为好,白日里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是不是近日里出了太多风头,便把脑子丢了?”

    梅期听了,眨眨眼,没吭声。

    “嗯?”裴晏扬眉。

    “这话我不敢说。”梅期坦白道:“我早就打不过主人了,我不想挨打。”

    裴晏一滞,就见梅期又说:“要不然公子你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我保证给你送去!”您这满腹怨气,有本事自己去说啊!

    裴晏沉默,好半晌后才道:“罢了,就把范烟的算计告诉她便好。”

    “是!”梅期脸上笑得恭敬,心中却嗤了一声,你自己还不是不敢说,哼。

    *

    牡丹苑宴饮之后没过多久,宫中便传出旨意,范贵妃欲召见几名贵女。王绣鸢是逃过一劫,可谢娴霏的名字却在名单之上,显然是三皇子妃的备选。王绣鸢急得吃不好睡不好,谢娴霏却仍是不急不躁,铺子书市照逛不误。

    “三皇子殿下那里,乍一看似是繁花锦簇,实则烈火烹油,未必就是一个好去处。”书市外,王放对捧着几卷话本的谢娴霏说。

    “王家阿兄特地与我‘偶遇’,便是为了与我说这几句话吗?”谢娴霏歪歪头,笑着问。

    王放觉得耳根有些热,感觉自己的心思仿佛被眼前人发现了,却又存着些许侥幸,嘴硬道:“阿鸢这几日很是担心,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特地来告诫我,莫要贪图富贵?”谢娴霏笑着问道。

    “不是!”王放急急否认,“我就是想着,你若是此时议亲,那贵妃娘娘定然就明白你无心攀附了。”

    “哦?我阿爹阿娘寻了三年都未找到满意的郎婿,现如今又要找谁议亲?”谢娴霏觉得有些好笑,问。

    王放吭哧了半天,从脖子根红到了耳朵尖儿,然后才鼓足勇气,想说,要不,我看在阿鸢的份儿上,帮帮你。

    可话还没说出口,谢娴霏就先开口了:“王家阿兄不需担心,若我不愿,总有办法落选。”

    “那万一贵妃娘娘就是看中你了呢?”王放跟着问。

    “不是还有阿璃吗,有她出手,定万无一失。”谢娴霏很是有底气。

    “哦。”王放脸也不红了,也不冒热气了,他整个人,连人带心都凉了下去。

    公主殿下,果然是他王某一生之敌。

    作者有话说:

    裴晏:我只是忽然怀疑,我所相信的是否正确(先钓钓鱼,康康能钓出什么来)

    范烟:开始PUA(这个我熟,之前PUA蠢弟弟也是这个套路)

    裴晏:就这?不想听了,装睡叭

    范烟:被美色迷惑,想揩油,春风一度也不是不可以吖

    裴晏:这我就不能忍了

    第148章

    不论王放怎么不愿意, 时间都很快地到了贵女们进宫那日。

    拜见过皇后娘娘,谢娴霏,还有其他十几名贵女跟在贵妃身边的掌事太监身后, 往贵妃所在的春华殿走去。

    皇后娘娘如今不太管事,今日也只是让她们在殿外请了安, 走了个过场就让他们离开了。路过御花园时,这一行人看见一个端庄貌美, 却打扮老成的女子迎面走来。

    贵女中有识得此人的不由彼此打了一个眼色。

    “哟,这不是杨尚宫吗?”掌事太监咧嘴一笑, 迎上去, 态度殷勤地寒暄:“尚宫大人今日怎么有兴致逛花园?”

    是的, 此人就是杨蓁。

    说起来杨蓁跟这些贵女也都是差不多的年岁,当年更是裴太傅儿媳的首要人选, 如今不过短短几年,竟然摇身一变, 成了掌管宫务的尚宫大人。

    就如之前所说, 皇后娘娘一心抚养皇长孙,根本不大管事,不知为何, 陛下也没有让一直受宠的范贵妃掌管宫务。于是乎,这大明宫竟算得上是大权旁落,叫杨蓁出了头。

    单看掌事太监对杨蓁的态度,便知道如今杨蓁在大明宫地位如何。

    “并非闲逛。”杨蓁微微一笑, 端庄又不失谦和, “刚去前殿寻了宋公公, 公公有些事情交代。”

    此话一出, 贵女们更是心惊。紫宸殿的宋公公, 那可是大内总管,最靠近陛下的人!看来家中长辈所说不错,这后宫事务确实是尽数掌握在杨蓁的手里。听说就连杨恭俭杨御史在朝堂上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虽然他不愿,但还是借了女儿的光。

    寒暄完了,掌事太监正打算带人离开,忽而听到一个干净清透的声音喊道:“阿蓁!”紧接着,一个穿着羽郎将银甲的高大青年小跑着过来。他跑近了,才看见这一大群人,一时间有些尴尬,脸都红了。

    贵女们不由得有些羡慕,是啊,羽郎将中多为贵胄子弟,模样都不差的!早知道进宫做女官还有这种眼福,美男子环绕,她们也想试试啊!别以为她们没听见,刚才这美男子喊得可是‘阿蓁’唉,想来两人关系匪浅啊!

    杨蓁倒是还端得住,并未露出什么尴尬的神色,她对众人和掌事太监点点头,“那就不打扰赵公公了。”说完,举步便走。

    那个羽郎将挠挠头,在或兴奋或好奇或欣赏的露骨打量下愈发紧张,胡乱行了个礼,往杨蓁那边跑过去了。

    贵女们见了,不由觉得好笑,有的甚至笑出了声音。

    人群里,唯有谢娴霏仔细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微微蹙起了眉。

    待到她们继续前行,走到那羽郎将刚才所在位置时,谢娴霏又一次回头看去,这一看,眉头皱得更深。

    *

    “我说过了,不必再来找我。”御花园一处偏僻的凉亭里,杨蓁说。

    “我……”刚刚那个英俊的羽郎将,也就是卢濯闻言,露出了些委屈的神色。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了凉亭的石桌上。见杨蓁不动,又伸出手把它往前推了推,“之前的事我不再提还不行吗?这是东市最有名的樱桃饆饠,我排了好久才买到的。”

    杨蓁叹了口气,道:“阿濯,已说出口的事,如何当作没有发生过?”

    再次被拒绝,卢濯脸上的委屈之色更盛,他一时忍不住,脱口道:“我就是心悦你!就是心悦你!”这一番作态,简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任性完了,还要再推推油纸,说:“阿蓁吃饆饠。”

    杨蓁:“……”

    “阿蓁,你也不是对我全无好感,不是吗?”卢濯见杨蓁不语,接着说:“难道你真的想要在这座宫城里面终老?你嫁给我,我绝不会让你被困在后宅,在宫外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

    杨蓁微微一怔,就听见卢濯接着展望未来,“你可以开铺子,当掌柜,经商,也可以办女学,教书育人!阿蓁,人生在世,你大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而不必只做杨大人的女儿,不必只做我的夫人,更不必困守于大明宫一生!”

    或许是卢濯所说的太过诱人,又或是他的表情太过诚恳,杨蓁的神色变得温软,声音也柔和且无奈,道:“阿濯,我如今还不愿嫁人。”

    “好吧。”卢濯说:“我正好也不愿娶妻,我等阿蓁。”未等杨蓁开口拒绝,卢濯连忙拿起一个饆饠递了过去,说:“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蓁顿了顿,最后只得无奈接过饆饠。

    *

    春华殿中相安无事,范贵妃并非什么泼辣严厉的人,召见众人也不过是温和地说说话,到了时辰,便叫赵公公送她们出宫了。

    “赵公公!”快到宫门时,宋公公被喊住,众人回头看去,见到萧璃快步向她们走过来。

    有几位贵女见到萧璃,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角衣袖。

    谢娴霏见了有些想笑,方才这些姑娘见到英俊的男子时都没想过整理仪容,只顾着露骨地瞧,如今见了阿璃倒羞涩起来了。

    谢娴霏抬头看去,见萧璃穿着绛紫的官服,头发高高地束着,荡在身后,活泼的很。她未施脂粉,却身姿窈窕,自带风流,一双眉目,甚是勾人。

    “公主殿下。”赵公公和诸位贵女一同行礼,“殿下叫住老奴,可是有何吩咐?”赵公公笑眯眯地问。

    “本宫刚去皇伯伯那边回禀事务,正想回府,这不就瞧见了公公?”萧璃也笑眯眯的,“许久未见阿霏,本宫就护一次花,送谢小姐回府吧。”说着,还朝谢娴霏一眨眼。

    “嘶——”羡慕嫉妒的目光纷纷朝谢娴霏刺来。

    方才在春华殿与贵妃对话这些姑娘都未曾争锋,怎么如今倒是看她不顺眼了起来?谢娴霏无奈,心中暗骂阿璃大猪蹄子,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笑容,这暗中得意的样子,看得其他姑娘更是牙痒。

    “那老奴就不打扰公主殿下与友人叙旧了。”这等小事,赵公公自然不会为难萧璃,当然,他也为难不了萧璃。未多磨蹭,就带着众人离开。

    “走吧。”如今宫墙下只剩萧璃与谢娴霏两人,萧璃笑着道:“我送谢小姐回府。”

    “今日怕是不行了。”谢娴霏却并未笑,而是道:“宫门外有府中马车和下人等候,阿璃,你去杨蓁那里看看。”

    “怎么了?”

    “杨蓁近日可是同哪个羽郎将过从甚密?”谢娴霏不答反问。

    “有所听闻。”萧璃说:“但我知道阿蓁志不在此,所以并未相信这些流言。”若是那个羽郎将单方面追着杨蓁跑,外人不会说他一厢情愿,只会觉得两人有些什么。

    “我今日见到一个羽郎将,唤她‘阿蓁’,语气甚是亲密。”谢娴霏道:“他远远地喊她‘阿蓁’,看起来好像是走近了才看到有我等外人在。”

    “看起来?”萧璃重复谢娴霏的话,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故意在你们面前表现地与阿蓁亲密?”

    “是。”谢娴霏肯定道:“我后来走到他出声的位置回头看,之前我们所处之处有何人,看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见不到。”谢娴霏顿了顿,而后说:“最重要的,前些日子牡丹苑宴饮,我曾见过此人出现在范烨身边。”

    萧璃目色一厉,“你确定?”

    “同你身边那个花柒一样,改了容貌。”谢娴霏压低声音,“但身姿体态,走路和佩剑的方式都未曾改变,过了我的眼,我不会忘。”

    若只是一个羽郎将想要接近杨蓁,那是一回事,但若他跟范家有瓜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怎么总是用这种阴诡手段!”以女子名声贞洁为谋,这手段萧璃是真的熟悉得很。想到那日范烟算计自己和裴晏的事,萧璃咬牙,恨恨道。

    此处离宫门已经不远,萧璃运功起身,带着谢娴霏飞速离宫,将她交到谢府下人手中后,头也不回地往皇宫里飞奔而去。

    *

    “阿蓁!”萧璃是在御花园的偏僻处找到杨蓁的。

    在见到杨蓁的那一瞬间,萧璃极快将杨蓁上下查看了一番。杨蓁周身完好,神色一如既往的端庄平静,不像是受了欺负的样子。

    一直提着的气松了下来,萧璃整个人放松下来。阿蓁没事就好,至于那个蓄意接近阿蓁的羽郎将,她自会去查,若查实他有问题,她定要打断他三条腿!

    “阿璃?你怎么来了?”

    “谢娴霏说今日见到你身边的羽郎将,似乎与范家有些关系。”萧璃也没隐瞒,回答道。

    “原来是范家。”杨蓁若有所思,点头道。

    “阿蓁你……你知道?”见杨蓁神色只有恍然,却并无惊诧,萧璃就明白了。

    “我猜到他蓄意接近我,却不知为何。如今看来,是不想让我占着这个位子吧。”杨蓁浅浅一笑,然后走到凉亭外,对萧璃招招手。

    萧璃走过去,杨蓁拂开一片花丛——

    花丛后倒着一个人,看样子,是昏倒了,且还昏得彻底。

    “这……”

    “介绍一下,这位是卢濯。”杨蓁语气平淡,“就是那个接近我的羽郎将。”杨蓁说罢,对萧璃眨了眨眼睛,眼中有藏得很深的狡黠,“他,就算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吧。”

    “生辰礼物?你也太敷衍了。”萧璃被气笑了,“至于他,敢来算计你,我现在只想打断他三条腿。”

    “别。”杨蓁说:“他可姓卢,是卢尚书嫡亲兄长的儿子。”

    萧璃一愣。

    “用这个人,薅一个刑部尚书下来,还算划算吧?”杨蓁笑着问:“怎么,这个礼物还算敷衍?”

    萧璃眨眨眼,然后笑起来,甜甜说道:“阿蓁即便只是送我一根鹅毛,我也会视若至宝。”

    杨蓁:嗤——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说:

    杨蓁:谁也不能耽误我搞事业!

    *

    每次审核专利律师发来的文件之后,都感觉身体被掏空,丧失一切世俗的欲望。之前有一次跟老板吐槽说我对专利律师的邮件都有点儿PTSD了,看见她的邮件我就难受,还头疼,老板说,别说你了,就算我们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审核文稿都很崩溃,还教我摸鱼小技巧,先细看Claim部分,那部分没问题基本不会有大问题,然后前面的叙述可以稍微粗看。

    今天的更完了,沧海继续去审文件:)

    第149章

    “说起来, 阿蓁,你是何时开始怀疑他目的不纯的?”

    “一开始。”

    “一开始?”萧璃瞪大眼睛。

    “之所以相识,是因为他捡到了我掉的荷包。”

    萧璃扑哧一笑, 道了声“难怪”。

    杨蓁随身的东西从来没出过差错,若非人为, 怎么可能会掉落荷包,也难怪阿蓁一开始就怀疑了。

    “丝绳的断口处刀割一般整齐……”杨蓁冷笑一声, “他当我是瞎的吗?”见萧璃蹲下在卢濯身上上下摸索,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看看他身上是否还藏着你的什么私物。”萧璃说:“若此局是她所设, 当不会只这一招, 我担心还有什么后手。”

    “范烟?”

    “是, 前些日子与她对弈一局。”萧璃叹了口气,说:“她的心智谋略, 绝对不可轻视,且……”想到自江南道开始, 范烟隐于幕后所作的种种, 萧璃说:“今日之事,应当还有后招。”说罢,她从卢濯身上摸出了一方丝帕。

    杨蓁见到, 瞳孔一缩,她低头从自己袖袋中拿出了自己的手帕,展开,竟与卢濯身上的那个帕子一模一样。

    “看来确实有后招。”杨蓁咬了咬牙, 想了想, 她说:“阿璃, 你可知, 如今范烟就在贵妃的春华殿?”

    “什么?”

    “今日范贵妃召贵女进宫, 她作为贵妃的侄女,自然也是进宫了的,只不过比旁人来的早些。如今赵公公送贵女们离开,范烟却还未走。卢濯选在今日对我下药,应该与这个有关。”

    萧璃看着杨蓁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不愧是阿蓁,这才几年,宫中已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了。那今日这事儿,你打算如何应对?”

    “若是今日只有我一个人,自然就只能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任他万千算计,我不中招,自然没办法。”杨蓁看着卢濯,目光中没有半分怜悯和动摇,“但是如今有了我们武艺高超的公主殿下……”说罢,杨蓁一双美目看向了萧璃。

    萧璃被杨蓁看得打了个哆嗦。

    “阿璃,这一次玩一波大的,如何?”

    “你想怎么玩?”

    “我想让阿璃去帮我偷个东西。”

    *

    显国公府,偏僻的柴房

    范烨低头,看着渗着血迹的一卷草席,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如今刑部已经结案,不易再节外生枝,此事由你来处理,旁人我不放心。”显国公说。

    范烨仍闭着眼睛,努力压下胸口上涌的阵阵恶心。

    显国公未瞧见范烨的神色,仍在继续叮嘱,“大理寺的那帮倔驴仍派人盯着府上,你小心些,别露了痕迹……”

    “父亲!”范烨忍不住打断显国公。

    范济停住,看着自己的长子。

    “您为何要如此纵容……您就不觉得恶心吗?”

    “行了。”显国公将范烨的话打断,说:“你只需按照为父所说的去做便好。”

    “我……”

    “老爷,世子,不好了!”这时,一个护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柴房外,急急道。

    “怎么了?”

    “大小姐,大小姐,她出事了!”

    *

    春华殿

    “御花园那边喧喧嚷嚷,所为何事?”范贵妃问。

    “回娘娘,听闻是两名扫洒宫女为花丛剪枝时,发现了个衣衫不整的羽郎将,受惊尖叫,惊动了路过御花园的陛下。”春华殿宫中女官低头回禀。

    坐在范贵妃身边的范烟眉心微蹙,这与她所想的有些不同。按照计划,那两名宫女发现的应该是交颈缠绵的杨蓁和卢濯两个人才对……

    范烟与姑母对视一眼,心下虽仍有些疑虑,却也不算太过慌张。就算被杨蓁逃过也无妨,卢濯身上还有一方帕子,她有信心,就算是杨蓁本人在场,怕是都分不出真假。

    女子名声,不易守护,想要损毁却再容易不过。只要那方帕子一出,再加上之前卢濯刻意的行为……那么杨尚宫与羽郎将私通的罪名,就会像泥点子一样,沾在杨蓁身上,甩也甩不脱。到时候即便有穆皇后力保,她也做不得这个尚宫大人了!

    “还有这等事?”范贵妃妩媚一笑,似乎是来了兴致,道:“本宫倒是要去瞧瞧,是何人如此大胆。”

    说罢,范烟扶起范贵妃,两人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往御花园走去。

    *

    “哗——”刺骨的冷水泼在了卢濯的脸上,让他的神智逐渐回笼。他虽然渐渐醒了,但脑子仍有些不太清醒,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他记得他递了加了料的那个樱桃饆饠给杨蓁,杨蓁见他满头是汗,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水囊让他饮用,他心中欢喜,便未曾犹豫地喝了,还吃了另外一个饆饠,然后……然后他就没了记忆。

    他现在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明白经过,又一盆水泼来,他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就看见陛下远远地坐着,冷冷地看着自己,他的身侧还站着范贵妃,还有……范烟。更远处,还站着一个宫妃模样的女子,卢濯想起来了,那是一个最近颇为得宠的宫女,被陛下封为了宝林。

    这下卢濯彻底清醒了过来,他连忙爬起来跪下,“陛下恕罪!”

    “恕罪?”荣景帝冷哼一声,问:“恕你何罪?”

    这时,郭威郭统领也闻讯来了,他一见到卢濯就皱起眉头,怒道:“当值期间,竟然偷懒耍滑!”说罢,自己也跪下向荣景帝请罪。

    荣景帝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这个卢濯衣衫不整,显然不仅仅只是偷懒耍滑所致。要荣景帝说,这人定是在此私会某个宫女,鼻翼动了动,荣景帝怒色更胜,他说不得还用了什么脏药,药劲儿过了,身子疲惫,这才昏睡过去。

    荣景帝明白郭威的意思,这事儿说到底不怎么好听,他也不愿把事情闹大。至于与他私会的宫女,私下再查也无妨。

    “你的人,你处置,朕不想再见到此人。”荣景帝烦躁道。

    卢濯抬眼偷偷朝范烟瞄去,见她微微点头,于是下定决心,挣扎了起来,一边挣扎还一边喊:“陛下,陛下恕罪,臣……臣只是……”

    挣扎间,有什么东西从胸前衣襟处掉了出来。

    那是一方丝帕,落地发出‘当——’的一声,众人看去,发现原来丝帕中还包裹着一支首饰,这才发出了那样的声响。

    那首饰半露未露的,单单只看露出的部分便知道,那绝非什么便宜货,绝不是普通宫女能拥有的!范烟瞳孔一缩,暗道不好,未等她多加思索,又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御花园怎么这么热闹?哎?皇伯伯怎么也在?”萧璃不知道从哪里晃悠了过来,一派轻松,见到荣景帝板着脸,一愣,道:“这是怎么了?”

    荣景帝此刻懒得搭理萧璃,他扬扬手,让侍卫捡起首饰。

    打开丝帕,首饰露出全貌,范贵妃见了,眼睛瞬间瞪大。范烟一惊,朝萧璃看去,却见萧璃嘴角一勾,正要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抢了先。

    “这不是贵妃娘娘的丹阳蝶舞步摇嘛?”站在远处的那位李宝林不知何时来到了前面,她不着痕迹倚在荣景帝身边,讶异出声。话一出口,才发现此言不妥当,然后连忙捂住了嘴。但她却没什么怯怯的神色,眼中反倒满是坦然。

    萧璃闻声向李宝林看去,然后一愣。

    荣景帝看了一眼李宝林,没露出什么怒色,然后他冷冷地看向一旁的范贵妃,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阿朝说的可对?”

    与宫女私通和□□后宫,可全然是两码事!荣景帝怎么都没想到,这大胆的侍卫竟然偷到了自己的头上!一时间只觉得怒火中烧。

    “陛下!”忽然,范烟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头,道:“臣女有罪,求陛下恕罪。”

    未等荣景帝发问,范烟继续道:“这支步摇,姑母早就赐给了臣女。”

    “哦?那它又是怎么跑到卢濯身上的?”荣景帝沉声问。

    “那是因为……”范烟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深深叩首,道:“因为那是臣女相赠!”

    范烟深知此话一出,便再没回头路,但是她也别无选择。

    “事关女子名节,范小姐慎言。”萧璃开口说道,声音中带着让人不太懂的怒意。事实上,在荣景帝喊李宝林‘阿朝’时萧璃的脸色就变得很差,宽袖中的手臂隐隐有些发抖,幸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范贵妃和范烟身上,故而没有人注意到萧璃的失常。

    过了一会儿,萧璃才终于缓了过来,按照计划中开口。

    她话音一落,范烟便忍不住直直朝她盯来。事到如今,范烟哪里还想不明白,这支步摇,虽然看起来剑指贵妃,实际上却是意在自己。

    一来时间短,她们寻不到自己的贴身之物栽赃,只能从贵妃处下手,二来,萧璃是算准了自己为保姑母,会出来顶罪!一个是后妃偷情,一个是外臣之女私相授受,是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从蝶舞步摇出现在卢濯的身上起,便注定范烟只有这条路可走,就如她自己所说,女子名节之事最是掰扯不清,无法自证。大局为重,她绝不能让这污点落在姑母身上!

    “陛下,臣女在宫外偶然识得阿濯……卢濯,便心生爱慕……”范烟低着头,咬着牙,说:“自那以后,便时常与他在宫外相会,卢濯也时常去东市买些臣女喜爱的吃食……陛下,此事是臣女不知好歹,与姑母全无干系。”

    荣景帝听了,脸色缓了缓,他示意了一下郭威,让他去查。范烟所说之事详细,倒不像是凭空捏造。单单一个常去东市买吃食的事情就很容易查证。

    范烟话已至此,其实荣景帝已然信了大半,他冷声道:“哼!你确实不知好歹!朕怜你遭遇,这才允许贵妃召你入宫陪伴,可你却这般给你姑母丢人!”

    “臣女有罪。”范烟心中一松,也不再辩解,只是领罪。

    “哎,皇伯伯,这事儿您怎么能只怪范小姐呢?”萧璃忽然开口了。

    在场众人俱是惊讶,没想到萧璃会给范烟说话。就连范烟和范贵妃都惊疑不定地看向萧璃。如今朝堂上形势颇为明显,三皇子一派,裴晏一派,萧璃一派堪称三足鼎立之势。裴晏只忠君上,今后不论谁人登位都碍不到他,可三皇子与萧璃,争锋之势明显,或许要以不死不休为终局。如此境况下,萧璃竟然会为范家的人说话?

    荣景帝倒是没太过惊讶,只是头疼。他知道萧璃一贯是这样,在平康坊惹下的种种事情,追根究底都是给女子出头,也不知她是哪里落下的毛病,天天想着打断谁谁谁的三条腿,他看都没眼看。

    “你有想说什么?”荣景帝没脾气了,只希望萧璃赶紧把话说完,了结了今日的事。

    “皇伯伯,我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嘛,难免耽于情情爱爱,情有可原。”萧璃先是笑笑,然后脸色一变,道:“但他就不一样了!”说罢,一脚踢上卢濯的后背,把他踢倒在地,道:“范小姐不在宫内当值,你可还在宫内当值呢!你就是这么护卫宫城,这么保护我皇伯伯的?!”

    听了萧璃的话,荣景帝眼睛一眯,而后看向卢濯,面色不善。

    是啊,范烟不过是个无知的小娘子而已,但卢濯可是羽郎将,职在护卫宫城!

    “还有,这步摇那么贵重,人家赠你,你就收了?你还要不要脸?”仿佛还不解气,萧璃又踹了卢濯一脚,直接把他踹得吐了一口血出来。

    卢濯这一口血喷出来,形容很是凄惨,萧璃却满脸惊讶道:“本宫就这么轻轻踢一脚,你就吐血了?你搁这碰瓷本宫呢?”说完,萧璃蹲下,捏着卢濯的脸仔细看看,才道:“哟,还真吐血了,你这身子骨也不行啊,你真是护卫宫城的羽郎将,不是那些一步三晃的文臣吗?”

    骂完了,萧璃手一甩,卢濯的脑袋又嘭一声摔到地上,萧璃站起身,一边拿出手帕仔细擦手,一边不阴不阳地对郭威说:“大统领,活干不好可以不干,可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萧璃!你说什么呢?这是个姑娘家该说的话吗?!”

    “哦,抱歉抱歉,皇伯伯,那我换个词。”萧璃咧嘴一笑,说:“干不了就不干,不要尸位素餐!”

    荣景帝无语,萧璃还真就是换个词儿把话重说一遍。

    范烟此刻满心疑惑,不明白萧璃为何要向郭威发难。郭威虽然一直看不惯萧璃,可郭安与萧璃关系却一直不错,郭宁更是一心为萧璃做事!她这样,不怕郭宁对她寒心?不对,萧璃此举不可能只是要对郭威发难……

    “郭威!”果然,荣景帝脸色极差,喊道。

    “臣在。”

    “郭威护卫宫城不利,罚俸半年,还有,给朕好好整顿禁卫军!”

    “是!”

    “郭师父。”萧璃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刚刚当面给郭威穿小鞋,笑嘻嘻地说:“这个,您可得好好查查,到底是怎么滥竽充数进来禁卫军成了羽郎将的。”说完,又踢了卢濯一脚。

    卢濯这一日下来,连惊带吓,又被萧璃狠踢了三脚,瘫在地上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范烟看向卢濯,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萧璃的谋算!

    陛下素来信任郭威,跟本不会因为萧璃这三言两语而动摇!她真正想做的,是让陛下彻查整顿禁军!郭威之前顶不住勋贵官员的关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兵部往禁军里塞人,如今得了圣命,自然能名正言顺地把那些滥竽充数者剔除!

    这件事情若是闹大,但凡有哪个御史推波助澜,引出此事的卢濯定然没有好果子吃!不,卢濯不过一个小虾米,真正没好果子吃的,是把卢濯塞进禁军的刑部尚书,他的亲叔叔,卢尚书!

    已想明白前后因果的范烟抬头,死死地盯着萧璃,身上止不住得发冷。

    作者有话说:

    50W撒花~

    用了148和149两章写完了原本属于148章的大纲内容,这么推算,离完结还得有30章orz

    第150章

    “范小姐, 陷于自己的诡计之中是何等感受?”萧璃站着,俯身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范烟,问道:“滋味儿怕是不太好吧。”

    荣景帝发落重重惩治了卢濯, 又下旨让郭威整顿禁卫军之后就带着李宝林离开了。范贵妃因受范烟牵连,被罚禁足十日, 至于范烟,则被荣景帝罚去了长安郊外的皇家庵堂思过, 期限未定。当然了,这事儿太不成体统, 对外自然不会如实说, 只说贵妃染病, 范烟忧心姑母,自请去庵堂祈福。

    戏既然已经散场, 那么观众自然也纷纷离开,唯有范烟仍跪在原地, 等着宫中嬷嬷来此押她去皇家庵堂。

    范烟抬起头, 看着萧璃,讽刺道:“公主殿下这一局是赢了,却也不必落井下石。”

    萧璃并无什么得意之色, “我若是落井下石,便不会为你说话。”

    “哈。”这话让范烟笑了出来,她微微抬高声音,反问:“公主殿下, 您这哪里是为我说话?你这是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恐怕不久之后, 刑部就要改姓了吧。”

    “范小姐聪敏, 确实不可小觑之。”虽然被道破了心思, 但是萧璃全无惧色,事已至此,范烟自己也明白,刑部尚书肯定是保不住了。

    “我错了。”范烟忽然道,“错得离谱啊。”

    “范小姐自认错在何处?”

    “我错就错在不该打草惊蛇,更不该因小失大。杨蓁也好,裴晏也好,除掉了他们有什么用?”范烟闭眼摇了摇头,然后忽然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投向萧璃,说:“你才是我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除去的!”若是当时在江南道就知道会有今日,她拼着自己被牵连,也定要杀了萧璃!

    萧璃闭上眼睛,低声说了句‘无药可救’。

    “只是,还想请公主殿下为烟解惑。”范烟问:“这一局我输得彻底,你未必就不能以今日事要了我的性命,为何却没有这样做?”

    “要了你的性命?”

    “是。”范烟道:“我以为经过牡丹苑一遭,殿下心中已欲将我除之后快。”

    “是,你说的没错。”萧璃痛快点头承认,“我确实想让你死,尤其是在知道你竟胆敢算计裴晏之后。”

    范烟盯着萧璃,眼睛一眨不眨。

    “但是范烟,死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情。”萧璃垂目,看着范烟,浅笑一声,说:“本宫要你活着,亲眼看着范家怎样一步一步覆灭,亲眼看着,你们所做下的种种恶事,怎么一一报应回来。”

    萧璃微微俯身,凑近范烟,四目相对,萧璃清冷的声音如寒冰一般将范烟包围——

    “权势,地位,无上的荣耀?范烟,你会亲眼看着这些,一样一样,离你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说完,萧璃直起身子,看着远处走来的身影,微微一笑,说:“嬷嬷来了,本宫便不打扰范小姐‘祈福’了。”

    “范小姐,这‘福’,你可要好好地‘祈’啊。”

    *

    “那个李宝林,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范烟被嬷嬷带走后,萧璃无懈可击的表情像是再撑不住,逐渐碎裂,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快步向杨蓁所居之处走去,一进门,便问出了这句话。

    “她本是宫女,不知怎的入了陛下的眼,近日里颇为受宠。”杨蓁放下笔,抬起头,说。

    “阿蓁!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杨蓁叹了口气,“本不想这么早被你知道的。”

    听到杨蓁这样说,萧璃的眼睛瞪大,“她是你安排的?”

    “不是我。”杨蓁摇头。

    “不是你,总不会是范贵妃……”说到这里,萧璃猛地停住,喃喃道:“是皇后娘娘?”

    杨蓁点头。

    “阿蓁,这件事你为何不早些与我讲?”萧璃说:“皇后娘娘让她受宠,定然是教了她该怎样作态,若是她泄了密……”

    “李宝林不会泄密。”杨蓁说。

    “为何不会?”

    “因为是她先找上皇后娘娘的。”杨蓁回答。

    “什么?”萧璃愣住了。

    “因为她的眉眼生得与贵妃有几分相似,故而没少招得春华殿的宫人欺负。太子殿下遇到过,也曾帮她解过围,照拂于她。”

    “难道她……”

    “是,阿璃,这世上念着太子殿下好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杨蓁说:“皇长孙殿下受封后,是李宝林主动求到立政殿皇后娘娘那里,想要争宠,以此夺范贵妃的圣宠。”

    萧璃闭上眼睛,“她倒是找对了人。”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比穆皇后更知道怎么利用那一双眉眼获得荣景帝的喜爱呢?

    “阿璃。”杨蓁见萧璃的脸色仍然难看,不由开口道:“此事于你而言,只有好处,李宝林是我们这边的人。她心属太子殿下,不会轻易背叛。”

    沉默了好久,萧璃才睁开眼睛,说:“我知道。”顿了顿,她又说:“我只是觉得恶心。”

    杨蓁看着萧璃紧紧握着的双拳,又是一叹,她走上前,轻轻握住了萧璃的手,声音低沉而轻柔道:“阿璃,再等等,不会太久了。”

    *

    范烟由两名宫中的教养嬷嬷陪着回到了府中,这两个嬷嬷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孔武有力,很是严厉。她们陪着范烟走到后宅,视显国公与范烨于无物,只冷声道:“范小姐,您有半个时辰时间整理衣物用品,陛下有令,我们今日便要赶去庵堂,如今天色不早,耽误不得。”

    显国公与范烨已然知道宫中发生的事,因有外人在场,两人也不好开口询问是何处出了岔子,为何会搞成这样。不多时,下人收拾好了衣物送了来,范烟接过包袱,而后转身对两个嬷嬷屈膝行礼,眼中盈满泪水,哽咽道:“嬷嬷可否容我与家父告别,只要一盏茶的时间便好。”

    她话音才落,范烨就送上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两个嬷嬷接了荷包,对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点点头,道:“那便一盏茶的时间。”

    ……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没想到她们竟然会算计贵妃,多亏了你机智。”显国公拍着范烟的肩膀,安慰道。

    “到底是女儿低估了萧璃,也低估了杨蓁。”

    “阿烟,不用担心,等此事风头过去,为父自会想办法让你回府。”显国公对范烟说。

    此事说到底也并非什么涉及朝政国事的大事,不过儿女私情罢了。唯一让荣景帝生气的点不过在于这件事是发生在宫闱之中,还多少牵扯到了贵妃,让他觉得没面子罢了。

    等陛下消了气,自己再稍稍求情,阿烟自然能够回来。

    “阿爹,阿烨。”范烟摇摇头,说:“我的事暂可不提,如今有两件事更为紧急。”

    “第一件,羽林军的事十有八,九会牵扯到刑部尚书,卢濯去接近杨蓁毕竟是我们的安排谋划,若卢尚书真的因此事受到牵连,阿爹还要想办法安抚好他,切莫让他胡言乱语!”

    “我明白。”显国公点头。他们手里捏着刑部尚书的把柄,量他也不敢胡说什么。

    “这第二件事。”范烟顿了顿,看了一眼范烨,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不论是对付杨蓁亦或是裴晏,终究不过是扬汤止沸,真正可怕的是萧璃本人,女儿都败于其手。父亲,我们万万不可再轻敌。”

    “只要有她在,我显国公府绝无宁日。”

    “阿烨,如今已经是你死我活之势,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除掉萧璃!”

    *

    东宫

    “公主殿下怎么来了?”陈公公一边给萧璃倒茶,一边问。

    如今东宫闲置,大部分仆从护卫都被收归另编,唯有陈公公和其他几个老人不愿离开,便以打理东宫之由,留了下来。

    萧璃接过茶,看着陈公公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不由低声道:“陈叔还是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陈公公看着萧璃,慈祥地笑了笑,说:“殿下才是该保重身体,老奴听说殿下这些日子为了朝中事,夙兴夜寐,鲜少休息。即便年轻力盛,也该好好保养才是。”

    “陈叔,我也是没办法。”萧璃苦笑道:“兵部和太仆寺那些人不过是屈于陛下的旨意和我的身份,实际心里根本就不服我。”

    “公主殿下……”陈公公看着萧璃瘦削的脸,有些心疼。

    “不过没关系。”萧璃安慰一笑,说:“他们不想当人,那就照畜生的方式来。是鹰就熬,是犬就训,本宫就不信没有熬透驯服那一日。”

    陈公公被萧璃的话逗笑了,“哪有这般说人的。”

    “陈叔,这些日子我已经轻松很多了。”萧璃说:“兵部已经能开始做人事了,太仆寺也差不多到了火候,我也能腾出空来做些别的事。”

    “公主殿下要做什么?”陈公公问。

    “我呀,我要来偷兄长那坛二十年的梨花白。”萧璃调皮一笑,说:“我记得当年兄长偷偷埋在凉亭边儿那棵大树下了。”

    “噗嗤,公主殿下哪还用得上‘偷’?殿下从前不论得了什么好物,不都可着公主殿下拿的吗?”像是想起了从前的画面,陈公公不由得笑了出来。

    萧璃却渐渐笑不出来,她喉咙酸痒,最终只是点头,然后嗯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

    ……

    “公主殿下要这坛梨花白做什么?”将酒坛挖出来后,陈公公问。

    萧璃将酒坛拿在手中,低声回道:“本宫曾许过别人一坛二十年的梨花白。”

    陈公公有些好笑,正想打趣问是谁,就又听见萧璃说:“如今他周年忌日将至,也是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苟过去最后一波,范家就蹦跶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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