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凡握着剑,还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跟着颜如昭来到了下一个幻境。
这次的景象则完全好似陌生的,二人身处荒郊野岭中,身边是光秃秃的巨石和胡乱生长的野草。
“当心!”颜如昭突然低声开口,她拉着谢寄凡的手臂,足尖轻点,带着他飞身落到一棵树上。
他们身后有一只魔。
之前在灵脉处遇见噬灵魔时,谢寄凡手上的莲归玉帮他挡了一劫,这次在幻境中,是谢寄凡第一次对上其他的魔物。
树下的那只魔生着人身蛇尾,尾巴粗壮,呈紫黑色,上面布满锋利的鳞片,轻轻一甩恐怕就杀伤力十足。
“是紫雾蛇。”颜如昭传音道:“它有灵智,能召唤同伴,恐怕还有不少魔物埋伏在附近。”
她虽然修为被压制,但神魂仍处于大乘期,不过稍一感知,颜如昭便知道,他们还在修真界中。
须弥幻境不仅考验人心,还是极佳的修炼之地。他们现在,一定是处在她的一段回忆之中。
既然这魔物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修真界,那么……只有一个答案。
她和谢寄凡,现在正处于三千年前魔界入侵仙界的时刻。
颜如昭嘴角扯了扯,冷冷地注视着树下的那只紫雾蛇,她继续同身边的少年说着:“这东西尾巴会放出紫雾状的毒气,迷惑人的心智,尾部能如长鞭般甩动,攻击范围极大。”
“这周遭恐怕还有不少它的同类,你怕不怕?”
谢寄凡抿着唇摇摇头,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颜如昭轻笑,伸手便将他推了下去。
谢寄凡被颜如昭的动作吓了一跳,身体接触到地面时,下意识滚了一圈,这才反应过来。
颜如昭的传音还在他耳侧,带着些戏谑的笑:“我就安心做我的甩手掌柜啦。”
谢寄凡在心中叹了口气。
颜如昭仍如往常一般同他相处,她只将自己当成个需要历练的徒弟。
可自己却明白,已经不一样了。
但他很快收敛情绪,拔出手中的凝霜剑。
剑身散着青光,却在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可想而知,劈进血肉时,对手会有多痛苦。
这是一把杀人的剑,被封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出鞘,便不可抑制地向往着鲜血。
谢寄凡闭了闭眼,抬手朝着不远处的紫雾蛇攻去——
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情感宣之于口,只好把一腔心绪发泄在这该死的魔物身上。
颜如昭见下方的谢寄凡拔剑,她饶有兴致地在树上坐下观战。她许多年没经历过这种感受了——毕竟,她一向都是挡在别人身前的那个人。
凝霜剑多年后首次出鞘,嗜血的本能让它威力大增。名剑有灵,虽然谢寄凡的修为远不如它原本的主人,但看在他是玉罗仙君首徒的份上,凝霜剑还是听话地供他驱使。
如颜如昭所想,很快,紫雾蛇发出“嘶嘶”的声响,没过多久,它埋伏在附近的同伴一拥而上前来支援。
但她并没有多么担心,仍稳稳地坐在树上,双手抱胸看着谢寄凡打架。
三四只紫雾蛇和他缠斗在一起,少年有些分身乏术,手中的动作却没有迟缓半分。他咬着牙,心想他的师尊还在身后,不可以,不可以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眼前的几只紫雾蛇已经是强弩之末,谢寄凡提起沉重酸痛的胳膊,身上遍布的伤痕犹如不存在一般,他挥剑——如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将它们斩于剑下。
“砰!”最后一只紫雾蛇被他砍下了头颅,黑色血液迸裂,被凝霜剑尽数挡下。
谢寄凡扶着剑大口喘气,他四处张望,应该已经结束了,他杀完了所有的魔物。
“师尊……”他转头往树上望去,却撞进了一团紫色的浓雾中。
是刚刚的紫雾蛇!他砍下了它的头,它却在濒死之际用尾巴放出了毒气……
谢寄凡这一秒还能清晰地思考前因后果,然而下一刻——
紫雾蛇的头颅滚到他脚边。
谢寄凡下意识嫌恶地用凝霜剑抵住,然而低头的瞬间却发现,这头颅不是紫雾蛇的。
这是一个人头。
密密麻麻的寒意从指尖爬上手臂,浓郁的血腥气息顷刻间侵入鼻息,谢寄凡打了个寒颤。
这是他曾经在梦境中见过的头颅。
曾被玉罗仙君用凝霜剑毫不留情地斩下,滚落到他脚边。
谢寄凡紧紧地握着凝霜剑,仿佛这是他唯一能依赖的事物。
他向后退了一步,然而就在此刻,那鲜血淋漓的人头忽然张开了双眼!
头颅飞起,鬼魅一般地漂浮在他眼前。这是个男人,头发蓬乱,脸上是纵横交错的血痕,他眼瞳是乌沉沉的黑,黑色的部分占据了太多,以至于谢寄凡觉得那只是两个漆黑的洞孔,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景象太过惊悚,他拼命地咬着唇,才能抑制住自己的尖叫声。
“好孩子……”
头颅缓缓开口,在和他说话。
声音嘶哑而厚重,像是一潭搅不开的脓液。
头颅缓缓逼近,谢寄凡被紫色的浓雾包裹着,避无可避。
“你爱上她了,对吗……”
头颅上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都是谢寄凡最不愿面对的话语。
“你想逃避……你想背叛我……你想和她在一起……”
头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
“傻孩子,痴心妄想。”
头颅在嘲讽他,以一种怜悯慈悲的态度。
谢寄凡忽然间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拎着凝霜剑,想要将这幻境斩破,然而手上却仿佛有千斤重,并不听他的使唤。
头颅退开了,它为他带来了他的师尊。
玉罗仙君,颜如昭。
仙君平躺在他面前,安静地闭着眼睛,她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
她的凡人身体如此单薄瘦弱,脖颈纤细,好像一折就能掰断。
谢寄凡看着她,忽然想——都是她的错。
她是他的仇人,杀害了自己的祖辈。她还将自己带到身边,让他进行奇怪的修炼仪式,以此折磨他。她想让自己对他有恩,让他软弱,从此再记不起他的仇恨。她对他好,让他爱上她,却又让他绝望……
她是痛苦的来源。
杀了她。
这个念头出现在谢寄凡的脑海中。
杀了她,这一切就结束了。
他能抑制住自己无法实现的爱意,还能顺势为祖辈复仇……一举两得。
而且,等她死去,她的尸体就是他的了。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潜进谢寄凡的胸膛,他顿时觉得血液沸腾了起来。
无法在现实中和她在一起,但人死去后,只会留一具躯体。他可以得到她的全部,某种意义上的。
谢寄凡缓缓走上前,凝霜剑在他手中微动,发出细小的铮鸣声,仿佛在提醒着他什么。
剑尖已经离仙君的心口很近了,只差几寸的距离。
只要插进去,他就可以,就可以……
谢寄凡瞬间收回凝霜剑,剑光一闪,劈向身前悬浮的头颅。
没有命中。
头颅闪得太快,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少年挥着剑无助地乱劈,他心中惶惶,为自己刚刚受到的蛊惑而感到羞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是他的师尊!
谢寄凡没能劈中目标,反被从背后偷袭,他跪倒在地,用凝霜剑支撑着自己的身躯,吐出一口鲜血。
“……不喜欢这个结局吗?”头颅语调缓慢,似笑非笑地喃喃道,“那,给你换一个吧……”
头颅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谢寄凡此时脑中一片混沌,身上的伤痕灼热地刺痛着他,没能听见它的低语。
下一刻,浓雾散开,谢寄凡迷茫地踏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踏出了幻境,回到了登仙殿。
等等……怎么是登仙殿?不应该是芙蓉仙山吗?
“寄凡,你怎么了?”颜如昭笑意盈盈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走,去你的出师大典。”
“出、出师大典?”谢寄凡迷茫地问。
“没错,”颜如昭的手指温暖,像是月池的泉水一般,“当初把你带到山上时,没让你参加收徒大典,如今当然要给你补上。”
她带着谢寄凡来到登仙殿,在众仙长欣羡的目光下,完成了这盛大的仪式。
就像是一场梦。
他跟着颜如昭内室,这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寄凡……”仙君转头同他说话,然而话音未落,谢寄凡便看见自己握着凝霜剑,往仙君身上捅去。
他此时想,他和她之间有血海深仇,他该报仇的。无论能否与仙君匹敌,他们终究都要有这一天。
只是……
剑走偏了,被颜如昭轻易地挡下。
谢寄凡“扑通”跪下,他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绝望地说:“师尊,我心怀不轨,你杀了我吧。”
面前的仙君却没有怪他。
颜如昭莞尔一笑,比芙蓉花还要娇艳,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起来,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对我有这样的心意,我又怎么会杀了你呢?”
她的手覆在他的胳膊上,谢寄凡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浸润在温软和煦的春天。
“走,我带你回山上去。”她这样说。
他们再不会分开。
……
谢寄凡睁开眼睛,耳边风声萧萧,他身体冰冷,唯有胸口一处涌动着什么。
他缓缓地坐起身,便看见了身边的仙君。
颜如昭正对着他的胸口施加灵力,为他护法。见他醒来,她微微笑了,开口:“恭喜你,来到了元婴期。”
他突破了。
谢寄凡此时却并没有多少修为增长的喜悦,他脑中充斥着刚刚的梦境。仙君对他笑,原谅他,说要带他回山上去……
“走吧。”现实中的颜如昭也握住他的手,凉意沁上他的皮肤,她说:“我们还得赶路呢……对了,身上的伤还疼吗?”
谢寄凡此刻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已经鬼迷心窍。
他不断回想着那颗头颅最后对他的承诺——
“好孩子,听我说,只要你这样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局。”
谢寄凡不知道它是不是在骗他。
他只知道,若美梦真能成真,即使要和邪魔签订契约,他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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