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猕时节,圣上移驾往重灵山围猎,千群旌旗烈烈,几与祥云接壤。后宫中得以随行伴驾的,除了韩贵妃,便只有一位兰嫔娘娘。
“娘娘,此处便是您的帐舍。”
领路的小太监在帐前停下,千钰一见顿时沉了脸:“我们娘娘可是要伺候陛下的,怎么安置的帐舍离陛下主帐那么远?这都快进猎场边上了,人多嘈杂,惊扰了娘娘可怎么好!”
小太监心中不以为然,有贵妃娘娘在,即便兰嫔随行伴驾,又哪还有亲近陛下的机会,怕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几回。既如此,何必费功夫挑个离陛下近的帐舍,还徒惹贵妃娘娘不喜。
小太监在宫中浸淫久了,一张嘴惯是油滑,只道:“这帐子是内务府的公公一早便分派好的,小的人微言轻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娘娘若是想换,不如亲自去吩咐一声。”
“你——”千钰气极,兰嫔面上却不见愠色,只淡淡道:“无妨,有劳公公带路。”
小太监埋头退下,千钰冲着他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声:“这帮捧高踩低的东西,这才几日,就开始见风使舵了!”
“宫中素来如此,不必在意。”
薛兰音看向猎场周围,见侍卫围了好几只野兔回来,还都是活的。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千钰收了神色:“应是在准备猎物,听说太子殿下得了一只品相极好的海东青,已然训成了。这次围猎特意带了出来,说是要让陛下看看。”
薛兰音淡淡一笑:“如此,我们可是有眼福了。”
重灵山对面正是小阳山,商丽歌随公子秋游,爬到半山已是气息不匀两腿酸软,索性在山石上坐下。
早知这小阳山如此难攀,她便留在山下的马车里,不随公子上来了。
“累了?”
商丽歌额角生汗,发丝贴在颊边,勾出几缕娇怜。反观公子,依旧如来时一般,清风素月如圭如璧。
商丽歌低眉道:“奴的脚好像扭了一下,怕是不能随公子上山了……”
闻玉微微扬眉,只静静瞧着商丽歌,那双清眸中并无多少情绪,剔透如明镜。
商丽歌顿了顿,咬牙道:“累了,走不动。”
闻玉略略弯唇,撩袍在山石的另一头坐下:“那便歇会儿。”
商丽歌:……
她今日穿了一身珊瑚色的襦裙,公子则是竹青色长衫,裙摆叠在一处,如同草上落英,缤纷嫣然,丽若春景。
商丽歌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膝,裙摆长衫之间留出一条缝隙,然山间秋风习习,垂落的裙绦拂到长衫之上,若长绢勾挑,几分缠绵。
商丽歌心头一跳,起身道:“我歇好了,我们走吧。”
闻玉瞧了她一眼,也跟着起身:“那便走吧。”
小阳山顶的霁雨亭居高临下,从亭中望去,正好能瞧见对面山头,王庭帐顶旌旗飞扬,隐隐可见人马攒动,尘土连绵。
圣上今日在重灵山围猎,公子同日秋游,怎么看都像是有事发生。
商丽歌敛起眸中神色,从侍从那儿接过一整套的茶具,壶身杯盏连成雪月梅山图,这般煮水烹茶,别有一番意境。
公子拿出一个约两丈长短的黑匣,匣中有一圆筒状的金漆物什,上窄下宽,中间嵌一颗血色玛瑙,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何物?”
闻玉起身,将长筒举到商丽歌眼前,让她一眼贴着圆筒一头,随后轻轻转动筒身。
“可看到了什么?”
原本灰蒙的景象逐渐清晰,商丽歌见远处的宫人往来穿梭于营帐之间,仿若近在眼前,甚至连旌旗上盘踞的黑色双龙都清晰可见。
商丽歌一惊:“这是……”
“此物俗名‘千里望’,能将远处之景汇于眼下,甚是稀罕。”
商丽歌看树叶流云,无不纳罕,蓦然暼到空中一点剪影,半身雪白羽翅如墨,腾飞之间迅疾如电,沧俊矫健。
是那只海东青。
重灵山上骤起锣鼓声声,侍卫放出野兔,以锣声驱之。
海东青在上空盘旋,但闻竹哨催鸣,它便如离弦之箭俯冲而下,玉爪如钩,瞬时之间将野兔拢于爪下,任凭它蹬腿挣扎也丝毫不松。
“好!”
圣上赵冉连声叫好,兴致甚高:“都说这海东青野性难训,太子这鹰倒是训得极好。能令猛禽俯首,吾儿果然已有储君之仪!”
太子喜不自胜,忙跪地谢恩。
韩贵妃笑道:“能博陛下这一笑,也不枉隽儿这多日辛苦。”
“训鹰耗神费力,的确辛苦。”赵冉道,“不必在朕跟前候着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孩儿不累。”赵隽忙道,“这海东青如今只听孩儿一人之令,父皇若是喜欢,孩儿便让它下来叫父皇近距离瞧瞧。”
赵冉龙心大悦,韩贵妃更是满目得色,瞥了坐在圣上身旁的薛兰音一眼,目中不乏骄矜挑衅。
得陛下怜惜盛宠又有何用,没有子嗣傍身、母家扶持,如今的恩宠只会是她的催命符。待太子继位,薛兰音便只能任由她搓圆捏扁。
薛兰音仿若不曾看到韩贵妃眼中神色,只淡淡一笑,依旧为圣上添酒布菜。
赵隽举起右臂,吹响竹哨。海东青听到哨声再次俯冲而下,却没有停在他的手臂,而是振翅飞向了他的身后。
赵隽方才出席谢恩,就站在场地正中,如今他的身后正是圣上赵冉!
“护驾!”
“陛下!”
众人惊呼,奈何这鸟中之王的速度实在太快,不待一旁的侍卫冲上前来,海东青已近在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兰嫔扑身护在圣上身前,叫赵冉神色大变。
“兰音!”
重灵山上乱成一团,商丽歌握着千里望的手微微一颤,几乎立时回身看向公子。
闻玉捏着霜梅茶盏,如玉指尖划过茶盏沿口,似也沾染了几分图案上的霜雪寒气。
他勾着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可知,最高明的训鹰手法是什么?”
商丽歌摇头。
闻玉道:“不是抑制它的野性,让它对你言听计从。恰恰相反,是要激发它的本能,利用它的本能。”
“为什么它……”商丽歌顿了顿,仍是道,“只攻击那个人?”
“万乘之尊,自是与众不同。”
商丽歌微微蹙眉,在人的眼中,那人是主宰天下的君王,可在一只飞禽眼中,又如何与众不同?
商丽歌摩挲着袖口,蓦然一顿,是了。
正因为那人是帝王,才会穿着只有帝王能着的金龙纹。若是在训鹰之时,有意识地让其注意这个图案颜色,就会让它将这视为猎物进行攻击。
从公子买下那只海东青起,甚至在那之前,这一切的计划就已然形成,每一步都在照着公子的预想走。
可为何,商丽歌却觉着公子并无多少愉悦,他的眼中似结了一层薄冰,叫人望不到底。
“公子,那有棵枣树。”
商丽歌抬眸道:“来都来了,不如打些枣子再走吧。”
闻玉不置可否。
商丽歌便拾了节树枝去树下打枣,枝叶簌簌露出底下饱满的果实,珊瑚色的裙摆翻飞,宛若游园嬉戏的玉腰奴。
蓦然有枣子砸落,在脑门上磕出一声闷响,树下的人捂了额头,闻玉却是轻轻一笑。
眼底的霜色在不经意间消散于秋凉山风之中,霁雨亭下云销雨霁,唯有彩彻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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