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丽歌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尺玉霄飞练,举着白嫩嫩的肉爪钻进一人怀中。
那人生了一双玉骨修长的手,顺着她背脊的毛发一下一下轻抚,让她舒服得眯起眼。然下一秒,她便觉得脖颈处的软肉被人提起,她耷拉着爪子,看到了一张放大了的五官——
眉骨成峰,眸若星辰。
是公子的脸。
商丽歌一惊,一瞬之间仿若魂魄归位,重心霎时落到了实处,身上的不适也尽数席卷而来。
商丽歌只觉额角抽疼,嗓子干涩难言,忍不住蹙眉嘤咛。
身旁似是有人走近,后颈被人轻轻托起,那种熟悉的被提住后颈的感觉再次袭来,商丽歌一个激灵,撑开眼皮。
近前果然是公子放大了的五官,与梦中别无二致。
唇边有一点温热,商丽歌垂眸,见公子将杯沿抵在她唇边,正喂她喝水。
商丽歌愣住。
那两道眉峰渐蹙,公子薄唇轻启:“张嘴。”
商丽歌下意识吞咽,一杯水“咕咚咕咚”喝得见了底,这才觉得干得冒火的嗓子舒服了些许。
商丽歌喟叹一声,道:“再来一杯。”
公子扬眉,却是不动。托在她后颈的手指微微用力,似是在她的颈肉上轻轻掐了掐。
一股子酥麻从后颈一路炸到头皮,商丽歌往杯子里一缩,躲开了公子的手,半张脸都蒙在衾被之下。
公子似是轻笑了一声,这才从床沿边起身。
商丽歌轻舒口气,在被子里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好,嫩如水葱,不是软乎乎的肉爪子。
这么一闹,商丽歌脑中倒是恢复了几分清明,忆起前事来。
睢阳侯夫人设宴,公主太子接连到场,那三杯烈入肺腑的酒,还有……
商丽歌想起素湘收下的那块杏色流苏玉璜,神色一凛,忙道:“素湘呢?”
公子又倒了杯茶,神色淡淡:“在静室跪着。”
商丽歌闻言一怔,觑了眼公子神色:“公子……罚她了?”
闻玉睨她一眼,捏着茶杯走近:“怎么,想替她求情?”
商丽歌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点头,见公子当真新倒了杯茶,便伸手去接。
“那倒不必。”公子却是自己饮了口,无视商丽歌僵在空中的手,只道,“你若酒醒了,便也去静室里跪着,正好你们两个人还有个伴。”
“我?”商丽歌愣住,她又犯了何错?
“想不明白,便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商丽歌心头一梗,索性两眼一闭,捂着额角靠在枕上轻哼:“唔,头晕。”
闻玉轻晒,指腹轻抚杯沿:“不是要喝水么,又不渴了?”
公子这般一提醒,商丽歌又觉嗓子涩痒,便从衾被中伸出手去。掌心里被塞进一只触手温热的瓷杯,商丽歌接过便饮,然一口下肚又觉得不对。
商丽歌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杯子,又望了眼公子空空如也的掌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公子塞给她的,分明是他自己饮过的那杯!
商丽歌鼓了鼓唇,竟觉得原本温热适宜的茶水瞬间变得灼烫起来,尤其是唇边留下的那一点水渍,似要将双唇都烫熟了。
***
静室之中,檀香袅袅。
公子不信神佛,静室之中不曾供奉佛祖,当中悬挂的是一幅抚琴图。画中的女子怀抱琵琶坐于柳树之下,姿态闲适悠然,作画之人笔力精妙,似是瞧着那画,便能听到那淙淙琵琶声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作画之人没有添上画中女子的五官,这一处留白竟叫整张画多了一股子决然凄怆,让人不忍凝视。
素湘就跪在那幅画前,案上香烛燃亮无声。这样的香火不为神明,却是为了那幅画后的无字灵位,不止一个,而是整整一面南墙。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外头的光亮争先恐后地闯入,细碎的绒尘浮在空中,似为这间静室添了几抹生气。
商丽歌拿了个蒲团放在素湘身侧,一撩裙摆跟着跪下。
素湘偏头看她一眼:“你来这做什么?”
“这不明摆着么。”商丽歌道,“陪你啊。”
素湘转过头:“毋需你陪。”
“其实我也不想。”商丽歌又道,“但公子有命,让我同你一道跪着。”
素湘:……
公子的解酒汤见效很快,商丽歌歇了半日,又装了半日头晕后,还是被冷漠无情的公子赶到了静室罚跪。素湘已在静室中跪了两天一夜,公子依旧没让她起来,商丽歌觉得,自己也该做些准备。
于是,她从袖中扯出两块厚厚的棉布来,递给素湘:“垫在膝上,至少好受一些。”
素湘没接,只道:“我是自请来的静室。”
商丽歌一顿:“既明知有错,为何还要做?”
素湘不言。
商丽歌看着她腰间的那块玉璜,冷不丁道:“你到底是恨太子,还是恨韩氏一族?”
素湘一怔,看向她的目光陡然凌厉。
商丽歌却未避开,正了神色道:“你不喜太子却刻意接近,若只是单纯为了探听消息,根本不必收下他的随身信物。且你明明知道钟灵尾随你而去,却仍是将这玉璜明目张胆地挂在腰间,生怕她瞧不见。”
“钟家清贵,想来那位钟家小姐也不是寻常攀龙附凤之辈,她能做出尾随之事,定是对太子动了心。你以这般方式叫她死心,是逼着钟家拒了这桩婚事么?”
素湘扯了扯嘴角:“钟家是难得的清流之派,我观那位钟家小姐亦是不俗,这么好的姑娘我自是想救她于水火,也省得让钟家卷入朝堂纷争。”
“恐怕不止这些吧。”商丽歌目中微沉,“钟灵若是因此对太子断了心思,以钟太傅的性子,定然不舍得她嫁入皇室。圣上不好驳太傅的面子,便只会将账算到太子头上,若此时韩贵妃再提出与其他世家大族结亲,甚至让韩氏女为太子妃,圣上必定心生忌惮。”
“再联系此前的濂州一案,说不定还会就此萌生除掉韩氏的念头。”
素湘反问:“一石二鸟,不好么?”
“你这哪是一石二鸟,分明还想着一箭三雕!”商丽歌叹道,“若是你同太子私定终身的消息传出去,圣上必定龙颜大怒,到时给太子扣上一个耽于美色的名声,以太子如今的处境,这太子之位怕也是岌岌可危了。”
素湘深看她一眼:“我现在有些知道,公子为何把你留在身边了。”
商丽歌按了按眉心,咬牙道:“这桩美人计的确占尽天时人和,可你想过没有,若圣上执意保全太子,如何会容你玷污太子声名?等着你的不是毒酒一杯就是白绫一条!”
她自然是想过的。
素湘垂眸,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自己。
赢了,拖韩氏一族下水;输了,轻则毁誉,重则丢命。
“那你想过红楼没有,想过公子没有,想过宫里的那位娘娘没有?”
“若圣上当真动了杀心,只怕第一个要动的,就是那位兰嫔娘娘!”
素湘一怔,倏然抬眸。
“怎么会……”
“太子迷恋红楼中人,往轻了说是风流韵事,可往深了想,焉知他不是在效仿他的父皇?”
“若在圣上心中,太子的分量重于兰嫔,你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太子,以身作则?”
素湘的神色猝然一白。
是了,帝王无情,若当真有情,当年也不会……
是她错了,是她太过心急——
素湘猛地起身,然膝头酸软无力,这一下又重重跌在地上。明姑这时候进来,瞧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必去了,宫中传来消息,一切已成定局。”
正如商丽歌所想,钟灵哭着回府,当夜便惊动了钟太傅。
第二日早朝之后,太傅便去了勤政殿,以钟灵染病为由,送她去别庄小住,婉拒了圣上的暗示。
钟太傅离开后不久,赵冉便传召了太子。
只是商丽歌和素湘谁都不曾料到,太子竟会直接请圣上赐婚,纳红楼素湘为太子良娣。
韩贵妃得到消息匆匆赶去之时,正听到太子扬声道:“儿臣当真对素湘一片真心,父皇为儿臣遴选太子妃,无论何人儿臣皆没有异议,只求父皇让儿臣纳素湘为良娣,与太子妃同日入宫。”
隔着道门,韩贵妃已气得额角抽疼,忙跨门而入,却听太子又道:“当初父皇召兰嫔娘娘入宫已成民间美谈,无妨儿臣也风流一回,纳素湘为良娣,再成佳话。”
“放肆!”
赶到勤政殿的韩贵妃正见圣上一脚踹在太子胸口,忍不住眼前一黑,险些趔趄倒地。
“陛下息怒!”
韩贵妃扑到太子身前,哭得梨花带雨:“隽儿你是中了什么蛊,要为了一个乐人顶撞你父皇?”
韩贵妃死死按住太子的手不让他开口,抬眸看向赵冉,泪水簌簌。她入宫多年又素来要强,除了太子的事,鲜少有这般声泪俱下的时候。
“都说红楼风雅,可里头的姑娘个个貌美又甚有本事,隽儿单纯,遇上一个便陷进去了。他纵然痴情,可那红楼中人便当真无辜么?”
“陛下,隽儿是您亲自教养长大的,他是什么性子,您还不清楚么?”
赵冉对上韩贵妃通红的眼,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
他亲自教养大的储君,在男女之事上,也是随了他么?
赵冉颓然一叹,未再看太子一眼便离了勤政殿,亦一连多日未再踏入芷兰宫。
宫中流言四起,都道兰嫔就此失宠。
薛兰音在宫中写了一封自罪书,递到圣上案前,随后闭门落锁,在芷兰宫中幽居不出。
圣上看过之后默默良久,终是废去了一道圣旨。
一道赐素湘死罪的暗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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